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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相思如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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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的第四日,睿湍王爷亲自登门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后院对着那株半枯的海棠发呆。青黛快步走来,难得地神色慌张:“小姐,王爷到了,老爷请您去前厅。”
该来的总会来。
我换上那身赵拓命人新制的鹅黄襦裙,对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只是眼神太过沉静,不像十五六岁的年纪。
前厅里,赵拓正与睿湍说话。我踏入厅堂时,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睿湍转过身。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五百年前的紫川河畔重现眼前。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王爷,眉眼依旧,只是眼中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那是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如华见过王爷。”我依礼福身,声音平静无波。
睿湍伸出手虚扶,指尖在触及我手腕前停住了。他看着我,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赵小姐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听闻小姐大病初愈,特来探望。”
赵拓在一旁笑道:“王爷客气了。如华,还不请王爷到花园小坐?”
花园里,桃花已谢,只剩满枝绿叶。睿湍屏退随从,与我并肩走在石子小径上。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光影斑驳。
走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很低:“赵小姐……我们可曾见过?”
“王爷说笑了。”我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石,“臣女深居简出,怎会有幸见过王爷。”
“是吗。”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可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觉得熟悉。不是面容的熟悉,是魂魄深处的熟悉,仿佛我们曾生死相依,又曾生死相搏。”
我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此言,臣女听不懂。”
睿湍深深看着我,忽然伸手撩起我额前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太过亲密,我下意识后退,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很烫,烫得我浑身一颤。
“你的魂魄……”他的声音低如呢喃,“有两个。”
我猛地抽回手:“王爷请自重!”
睿湍松开手,眼中的阴郁更浓:“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赵小姐,你身上的气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
“一个我曾深爱,却又亲手杀了我的女子。”他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你说可笑不可笑?明明是她杀了我,我却恨不起来,反而在重生后,一直在找她。”
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月光下他惊恐的脸,我手中紫色的妖力,刺入他胸膛时的触感……
可苍和说,那不是他的本意,是蛊虫操控。
我该相信谁?
“王爷找她做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想问她,”睿湍望向我,眼神如深渊,“当年为何杀我?又为何……在杀我之后,选择与我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原来他知道,我最后也死了。
“也许她有苦衷。”我说。
“苦衷?”睿湍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什么样的苦衷,值得她连解释都不愿给我,就直接痛下杀手?赵小姐,你若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他在试探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与他对视:“臣女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若真有人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杀王爷,那其中必有隐情。或许……是被人所迫,或许是身不由己。”
睿湍盯着我,许久,忽然笑了:“赵如华,你果然和她很像。不只是魂魄的气息像,连说话的语气都像。”
“王爷认错人了。”我转身欲走。
“我没有认错。”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紫尘,是你吗?”
我僵在原地。
时间仿佛静止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丫鬟的细语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五百年的名字。
许久,我缓缓转身:“王爷在叫谁?”
睿湍的眼神暗了暗:“一个我找了很久的人。赵小姐若是不认识,便当本王胡言乱语吧。”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三日后是花朝节,城西有灯会。赵小姐若愿意,本王可陪你去看看。”
这是邀约。
我沉默片刻,道:“王爷,臣女下月初五便要出嫁了。这期间……还是避嫌为好。”
“避嫌?”睿湍轻笑一声,“赵小姐,你当真愿意嫁给我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臣女不愿意。”
“是吗。”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那若本王说,本王也不愿娶你呢?”
我愣住了。
睿湍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赵拓将你塞给本王,不过是想借联姻巩固权势。本王答应这门亲事,也不过是想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赵小姐,我们都不是自愿的,又何必装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
他说得直白,直白得让我心惊。
“那王爷为何还要来?”我问。
“因为我想确认一件事。”睿湍看着我,眼神复杂,“现在确认了。赵小姐,你好自为之。花朝节灯会,本王会派人来接你。去不去,随你。”
他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院寂静。
我站在花园里,许久未动。
睿湍认出我了。虽然他没有说破,但他的眼神,他的话,都说明他认出来了。
可他为什么不揭穿?为什么不质问我前世为何杀他?
还有,他说他不愿娶我,这门亲事只是权宜之计。这是真话,还是又一个谎言?
“小姐。”青黛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老爷请您去书房。”
书房里,赵拓的脸色很难看。
“睿湍和你说什么了?”他开门见山。
“没什么,只是闲聊。”我垂眸道。
“闲聊?”赵拓冷哼一声,“如华,为父警告你,成亲前,莫要与睿湍走得太近。这个人不简单,他能从生死蛊中活下来,必有蹊跷。”
我抬起头:“爹爹也知道生死蛊?”
赵拓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为父自然知道。当年睿湍身中蛊毒,命悬一线,是国师云谏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可蛊毒虽解,后遗症却留了下来,他失去了部分记忆,性情也变了许多。”
失忆?所以他不记得前世我杀他的细节,只记得结果?
“国师为何要救他?”我问。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赵拓站起身,走到窗边,“如华,为父最后提醒你一次:安分待嫁,莫要节外生枝。否则,为父也保不住你。”
保不住我?是保不住赵家的荣华富贵吧。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女儿明白。”
退出书房,我没有回房间,而是去了府中的藏书楼。赵拓说睿湍失忆了,可他的表现分明记得很多。他在说谎,还是赵拓在说谎?
藏书楼里积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我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寻找与蛊毒、苗疆相关的书籍。
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在一本落满灰尘的《南疆异闻录》中,找到了关于“生死蛊”的记载:
“生死蛊,苗疆禁术。以施蛊者心血为引,种于两人之身,同生共死。中蛊者若身死,另一人亦不能独活。唯有一法可解:月圆之夜,以真心之泪为祭,配合祭司之血,可断蛊连……”
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祭司之血。云谏。
果然和他有关。
我将书放回原处,走出藏书楼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血色,像极了前世我死时的景象。
回到房间,我关上房门,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
还有三日就是花朝节,睿湍约我去灯会。七日后是月圆之夜,云谏约我去紫川河畔。
而苍和,也会在那里等我。
这三个人,三个邀约,我该如何选择?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忽然,玉佩微微发烫。我低头看去,只见玉佩中心浮现出一缕极淡的紫光,那光游走着,渐渐形成一个图案,正是绢纸上那个图腾。
与此同时,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
蛊毒发作了。虽然离月圆还有七日,但苍和说过,情绪波动过大,也会引发蛊毒。
我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我的魂魄。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门外传来青黛的声音。
“没……没事。”我咬牙道,“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别进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然后渐渐远去。
我蜷缩在椅子上,忍受着蚀骨之痛。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嗡鸣声。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紫川河畔,看着睿湍倒在我面前,看着他眼中的不解与痛苦……
“对不起……”我喃喃道。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退去。我浑身虚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扶着桌沿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少女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还有七日。七日后,若不能解除蛊契,我就会像赵如华一样,被蛊虫吞噬魂魄。
可就算解除了蛊契呢?我又该何去何从?
继续做赵如华,嫁给睿湍,做一个政治联姻的棋子?还是恢复花妖紫尘的身份,继续那孤寂漫长的生命?
又或者……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指尖划过冰冷的镜面,镜中的少女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我们隔着镜面相望,像两个陌生人,又像同一个人。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
夜深了,我吹灭烛火,和衣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是苍和约定的暗号。
我起身开窗,苍和翻身而入。他的脸色比上次更苍白,手腕上的紫纹已经蔓延至小臂。
“你又动用修为了?”我问。
苍和没有回答,而是急切地问:“你今日见睿湍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皱眉。
“我在宰相府外布了结界,有人动用灵力我就能感知到。”苍和握住我的手腕,仔细探查,“还好,只是蛊毒轻微发作。如华,你记住,在月圆之夜前,尽量不要情绪波动,否则蛊毒会提前爆发。”
“睿湍认出我了。”我说。
苍和的手僵住了:“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破,但我能感觉到,他知道了。”我将今日之事简单说了一遍,“他还约我三日后去花朝节灯会。”
“你不能去。”苍和斩钉截铁道,“睿湍这个人太危险。他身上的生死蛊虽解,但蛊毒残留仍在,若与相思蛊接触过久,恐生变故。”
“可我想去。”我看着苍和,“我想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打算做什么。”
“如华——”
“叫我紫尘。”我打断他,“我是紫尘,不是赵如华。苍和,我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弱女子。前世我能杀他一次,今生也能护自己周全。”
苍和愣住了,许久,才苦笑道:“你说得对,你是紫尘,是活了五百年的花妖。可我……还是忍不住想保护你。”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赵如华为什么会为他接下那枚玉佩,为什么会为他去死。
这个人,是真的在用生命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人。
“苍和,”我轻声问,“如果月圆之夜,我选择了分离魂魄,让赵如华回来,你会怎么做?”
苍和的眼神颤了颤:“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即使那意味着,你再也见不到她?”
“即使如此。”苍和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答应过师父,也答应过如华,会护持玉佩的主人。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她选择什么,我都会守护她。”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愧疚,还有一丝……羡慕。
羡慕赵如华,能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纯粹地守护着她。
“三日后灯会,我会去。”我说,“苍和,你不用拦我。有些事情,我必须亲自去确认。”
苍和沉默许久,终于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全自己。月圆之夜,我在紫川河畔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去宰相府找你。”
“我答应你。”
苍和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弦月。
月渐圆,夜渐深。
而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花朝节前夜,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灯会人多,当心。”
字迹苍劲有力,我认不出是谁写的。但不知为何,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云谏。
他在提醒我什么?当心谁?睿湍?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
无论前方有什么,我都会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