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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穿过绝望之门 ...

  •   河面上的冰炸裂开来,沉睡的河水被孩子们的鱼雷唤醒。来自文刀镇和附近村落的炮竹声此起彼伏。在一片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忽然传出一记响亮的哭声,原来是胖小子墩墩不小心滑倒,刚好跌在破裂的冰洞里,衣服湿透了。年仅六岁的墩墩又冷又怕,嗷嗷大哭起来。
      这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饭。
      堂厅里,7岁的阿璃和10岁的刘敏穿上王立秋买的新鞋和去年过年买的新衣新裤,用两个板凳框着皮筋,姐妹俩常常在冬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跳皮筋取暖。虽然没有新衣服穿还是闷闷不乐,但比起这个,能平静的过完新年,才是最重要的。
      王立秋的弟弟王小暑一早打来电话,说初三一家人都要来拜年。王立秋原本很开心,自从弟弟去了武汉打工,自己在乡下,平时难得见面。她跟王小暑年龄隔得最近,关系也最好。每年不管收成如何,都要带大包小包的土产送给王小署,说他不容易,在城里什么都要买,自己家种的粮食好吃。
      今年,王立秋却发愁了,实在是不知道拿什么来招待弟弟一家。腊鱼腊肉没几斤,大米所剩无几。因为旱灾,粮食和花生的收成锐减,榨的花生油比去年少了一大半。从早上起床,王立秋就喋喋不休:“今年这年没法过,一年混得不如一年,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有、这日子过得有什么狗屁意思、嫁过来十年起早贪黑的,如今过年买几斤肉都还是赊帐、跟的什么人,造的什么孽哦。”
      刘常志的大哥大姐也去了武汉,往年王立秋为自家兄弟准备柴米油盐,刘常志虽然心里觉得终究是隔着一个姓,自家人只为自家人,但嘴里也不说什么。一来他觉得大老爷们说这种话显得气量小,跟娘们儿似的;二来他知道王立秋的一张利嘴。如果他发出半句反对的声音,王立秋就怼上来了。他觉得如果不是她兄弟要来,王立秋这个年也能将就着过。只是,听了她一早上的叨唠,刘常志觉得过年的喜气全被她破坏了,也来了脾气。冷冷说了一句:“不想过不过啊,滚回你娘家去!”
      王立秋把正摘着的芹菜往地上一扔,斜着眼瞟刘常志:“你大过年的,成心想吵架是不?”
      正跳皮筋的姐妹俩听到父母又吵架了,两人都皱起眉头唉声叹气。刘敏小声对阿璃说:“我们小声点!”
      阿璃点点头。
      “是我想吵还是你想吵?”刘常志把茶杯里的茶叶倒进水槽,不看王立秋。
      “动不动就叫老子滚!你当年巴着求着我老娘要人的时候,老子就应该叫你滚!”王立秋语气强硬。
      “几百年前的事还翻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刘常志把正要倒水的热水瓶往案板上用力一扔,瓶嘴被震出来,几滴开水溅到了刘常志的手背上。他脸气得通红,加大了嗓门。
      听到一向不发脾气的父亲的吼声,姐妹两赶紧停下来。收起皮筋,把椅子放在墙角,刘敏拿起扫帚扫地,阿璃拿着抹布擦桌子。
      “嫁进来11年呐,整整11年了!为你姓刘的累死累活,还动不动就叫老子滚!你不是黑心烂肝,就是良心喂了狗!”
      刘常志一句话,勾起了王立秋的许多伤心往事。她想起11年前,为了逃避这桩婚事,她偷偷跑到武汉,找了个服装厂躲起来打工。被母亲找到后,先是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打骂,接着抱头痛哭,说:“你爸说了,要么回去结婚,要么断绝关系。”
      那个年代,与父母断绝关系,人们说会遭天谴。王立秋怕了。
      王立秋的母亲,是一个缠过足,不到15岁就嫁给了王立秋父亲的童养媳。她的父亲比她的母亲足足大20岁。在家里,父亲说的话,无异于圣旨。父亲说可以嫁,母亲都无条件的服从。
      王父经人介绍,看中了刘常志有木匠手艺,饿不死。刘常志的寡言少语,被看作为人踏实。王立秋却没看中。两人见面的那天,刘常志满脸胡茬,衣服上一身灰的赶了过来。整个过程没说到三句话,王立秋就觉得这人不行。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王立秋也不指望找个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最起码能穿一身干净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能说几句暖和话,让人觉得舒坦。王立秋找了借口说回家有事,很快就离开了。
      刘常志却看上了王立秋。那时候王立秋经常在农闲时去武汉打工,烫了一头年轻姑娘们都时兴的波浪卷,眉目清秀,刘常志觉得好看。得知王立秋没看中自己,赶紧花了一笔钱,买了一堆彩礼送到王家,对王立秋父母说看中了他们的女儿,会对她好。这婚事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了。本来王家父母也对刘常志感到满意,这一来就更加觉得王立秋不懂珍惜眼前福。在王立秋母亲的施压下,王立秋同意了这门婚事。
      婚后2个月,刘常志说王立秋做饭不好吃,摔了盘子,吼道:“连饭都不会做,滚!”
      婚后1年,王立秋回娘家住了5天,一回来,就被刘常志讥讽:“怎么不住到过年再回?”
      婚后很多年,夫妻两一吵架,刘常志就叫王立秋滚。王立秋深深觉得刘常志不说话则矣,一说话就像一把刀,刺得人心脏疼。刘常志觉得王立秋就是借题发挥,一大早他没搭腔,她一个人骂得不过瘾。又想到自己忍了好几年,今年收成是很差,拿不出东西给她兄弟,就不给嘛!难道他兄弟没了这点东西就混不下去?王立秋却不依不饶,死撑都要给,心里更不痛快了,说道:“到底是为我这姓刘的,还是为你那姓王的?”
      王立秋顿了顿,瞬间明白了刘常志的意思。没想到他平常不吭声,但心里活动也不少。她呛到:“你讲话要凭良心啊!我给我兄弟的,才多少?再说了,多少还不都是我做出来的!”
      刘常志冷笑一声:“你多能干啊!什么都叫你说了!”
      王立秋心中悲凉,想自己做牛做马家事农活做尽,到头来他刘常志还不认这笔账。她质问道:“你姓刘的什么意思?老娘为你刘家做这么多,你……”
      “你说完没有?说完就去弄饭!”刘常志打断王立秋的话。这话,他听了11年,耳朵都要听出了茧。
      王立秋把面前的芹菜扔到墙角,脱下袖套和围裙扔到椅子上,愤愤的说:“这年不过了!”
      刘常志拿起没了瓶嘴的热水瓶,往蔬菜堆里猛浇,热水打在土豆萝卜上啪啪的响,菜叶沾了开水,像蔫了一样。他接过话茬:“不过就不过。”
      王立秋心里最后那点挣扎的火苗,被刘常志扑灭在了这个寒冬里。呼啸的北风,仿佛要席卷一切。王立秋撞开厨房门,冲进了房间。
      刘敏走到王立秋旁边,说:“妈妈,别吵了!”
      王立秋不理她,翻箱倒柜,找到一包灭鼠药。她冲到刘常志面前,说:“这年不过了,我也不活了!”
      阿璃见到母亲一副决绝的表情,拿着黑色小药包,仿佛空气里的一颗定时炸弹。再瞧见父亲,他一脸冷漠,抽着烟。看见老鼠药后,才慌了神。
      刘常志吼道:“大过年的,你疯了?”
      “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我做鬼你也别想好做人!”王立秋说完,撕开包装,几颗药丸已经滑进王立秋的右手心,仰头准备吞下去。
      这一刻阿璃看见母亲的表情,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她曾经伤心、愤怒、烦乱、紧张、尴尬、着急,每一种情绪,都是有生命力的。现在,就在她不顾一切的,想要吞下那些药丸的时候,她的脸上却没了表情。她不哭、也不怒、没有颜色和情绪的脸,是一种7岁的阿璃看不懂的悲。但孩子能感觉到“怕”,她怕母亲不在了,怕自己变成第二个点点。
      阿璃陷进失去的恐惧里,王立秋也掉进失去的绝望中。她失去力量的脸,像是暂停了生命的活力,即刻到达死亡。对这个在绝望中求死的人来说,生命只是依附于死亡的存在,死亡是对活着的嘉奖,选择提前死亡,只是提前开奖而已。
      阿璃开始哇哇的哭。“怕”在生长,是凄厉的。
      刘常志冲上前来,在最关键的一刻甩手打掉王立秋手上的药丸,并以最快的速度夺过她左手的药袋。他怒吼一声:“你神经病!”
      刘敏见势,赶紧捡起地上散落的药丸。阿璃还在哭,刘敏不耐烦的扯了一下阿璃的衣袖,说:“快点捡啊!”
      王立秋瘫坐在地上,刘常志把她扶到房间,让她靠在床上。刘常志走到门口,给刘敏使了个眼色,刘敏领会。进门后,刘常志黑着脸盯着王立秋,以防再做傻事。姐妹俩来来回回检查好几遍,确认地上已经没有药丸,便走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大土坑,把药丸扔进去之后,刘敏还不放心,撒上土,又踩平。
      姐妹两回家后,刘常志对阿璃说:“璃璃,把你妈看好,我去做饭。”
      刘敏跟刘常志一起进厨房忙活了起来,阿璃倒了一杯热水端给母亲。
      王立秋看着战战兢兢的女儿,一脸与孩子年龄不相称的恐惧与担忧写在脸上,她的绝望瞬间化作一股怜惜,对女儿降临到这个家庭所承受的一切。母女俩两张相似的脸,在风暴之后开始了交心的凝视。这是一种被叫做血脉相连的情绪密码,它使年幼的阿璃迅速抵达了历经人世的王立秋的内心深处。王立秋压抑的情绪终于像一场迟来的雨,瓢泼而至。
      一股全新的力量在她心中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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