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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血红雪白 ...

  •   黑色的风凌厉地刮走枝干上最后一片树叶,冬天的寒气大刀阔斧的在整个文刀镇弥漫开来。
      刘敏刘璃开始穿上王立秋织的毛线裤,再加一条秋裤和棉裤,才得以御寒。大人们把手插进袖口里,闲聊时总能听到“这鬼天气,像下刀子一样”的抱怨。孩子们却自得其乐,跳进雪地里,小手冻得通红,甚至冻裂了,都要搓一个雪球,或者堆个雪人。玩着玩着,手心便开始发热了。
      阿璃家的红砖楼房,被雪砌成了白色城堡。阿璃从记事起,就一直住在红砖墙的房子里。后于他们家建房子的村民都刷成小白楼了,她们还是住着红房子。刘常志因为这事儿,被王立秋唠叨了不少。责怪他不想办法挣钱,年年收成也不好,还要缴公粮,剩余一点粮食,卖不了两个钱。真是一年过得不如一年。往往这时候,刘常志也只是听着,不吭声。
      刘敏踩着积雪,发出咔哧咔哧声。阿璃踩着姐姐的脚印,一前一后的上学去了。平时姐妹俩上学不太积极,但逢父母吵架,两人便跑得飞快。下午5点放学回来,发现镇上气氛不太对。
      家家户户的门都虚掩着,没有半点人气。大雪停了,地上来来回回都是人们的脚印,被踏平的地面污水四溢。忽然,一记沉重的哀乐响起,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冬天,那调子更是雪上加霜,冷不丁叫人一哆嗦。
      刘敏惊声叫道:“有人死了!” 她吐出一大圈“白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阿璃的记忆里,死亡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恶臭味,同样发生在这一年的夏天,方方被人害死在学校的茅厕里。此时,冬天冷得惊人,死亡的噩耗变成一股凛冽的狂风,它咧开无形的大嘴,露出獠牙,掀开人的衣领,企图撕碎所有的暖意。
      姐妹俩循着哀乐走到杨秋萍家门口。
      全镇的老老少少都聚集一团,有的在抹眼泪,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两个妇女,一脸愤怒的对着杨秋萍的老公刘强国骂骂咧咧,刘强国耸搭着脑袋不说话。几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老泪纵横的围着杨秋萍的女儿点点,不住的唉声叹气。拉着她的小手,摸着她的头,声声叹息:“孩子造孽啊!”
      阿璃看见杨秋萍的尸体,被放置在堂屋临时搭起来的地铺上,被一顶雪白蚊帐围了起来。她的额头上搭着一片纸钱,乌紫色的脸隐约可见。过去印象中这个瘦弱的女人,今天好像被岁月压缩了一样。阿璃觉得她大人的身躯变得像孩子般瘦小,或许再过几个小时,她又会慢慢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王立秋则瘫在一个木椅上,拉着张婆的手,一边哭诉一边不住的用头撞墙。
      张婆是镇上男女老幼都很喜欢的老人,她家里开着一个小卖铺,大人们喜欢在这里聚集聊天,孩子们也能买零食解馋。有时谁家大人找不着了,如果不在田里干活不在牌桌上,一准在张婆家;谁的孩子饭点还没回家,也能在张婆家找着。张婆到了饭点一边做饭一边赶人们回去,大家都不回,还故作生气:“张婆,哪有这种事,还撵人了!”
      这会儿,张婆一只手紧紧握着王立秋,腾出另一只手不得不去扶着王立秋的头,怕她磕着自己。王立秋怨道: “都怪我啊!当时她跟我说过得苦,我就应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啊!我叫她离婚她不敢离,她的男人还威胁离婚就要杀人!张婆,你说秋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张婆哭得像一块湿透的抹布,哽咽道:“各人有各人命啊!这哪能怪你呢,你说你哪能想到她要这么个走法呢!算了,她在这里过得不好,去了那边希望她过得如意!”
      再听了几句人们的议论,阿璃弄清楚了怎么回事。杨秋萍本来家里日子就不好过,刘强国又迷上赌博,一输钱就打她出气,有时候点点扑上去保护她,刘强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母女一块打。杨秋萍大概是被打怕了,死了心,就想带着女儿一走了之。她倒了两杯农药,骗女儿是糖水要一起喝。正当点点要喝下去时,她这当妈的又不忍心,打翻了女儿的杯子,自己一咕噜喝了下去,人就这么走了。临终前,杨秋萍留下一张字条:
      “凤珍姐,以后劳烦你多备一双筷子,点点只能靠你了。她吃得不多,能帮你干很多活儿。养女儿的大恩大德,我秋萍来世再报。”
      凤珍是刘强国的大嫂,刘强国的大哥刘强农老实憨厚,平时在家也做不了主。他们有三个孩子,大的儿女是一对龙凤胎,还有一个小儿子,在2岁时得了脑膜炎,抽了骨髓以后智力低下。如今孩子9岁了,又聋又哑,走路还一瘸一拐。柳凤珍看着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的点点,表情复杂。
      阿璃看了看点点,她才4岁,平时不爱说话,也不主动跟镇上的孩子们玩。这一刻,点点跪在她妈妈面前,身体缩得小小的,大概哭久了,眼泪干在她脸上,在冬天的冷空气里,她嫩嫩的小脸一片血红,皲裂得好像永远不会愈合。
      阿璃也哭了,觉得点点可怜。她似懂非懂的觉得,死亡,或许就是永远消失吧。点点再也见不到她的妈妈了,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饭,听不到妈妈的声音,甚至想叫一声妈妈,都没人应答。阿璃哭得抽搐,她走到王立秋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好像稍微一松开,自己的妈妈就不见了。
      蒙在被子里,刘敏小声对阿璃说:“听妈妈说,点点的妈妈之前看他们打牌,她站在谁后面,谁就输钱。每个人都觉得她是灾星,叫她走开!”
      傍晚,大雪又不期而至,覆盖了纷至沓来的脚印。天色暗沉下来,地面却映衬着一片光亮,与以往有星月的夜晚相比,好像被谁撬动了地球的两端,万物反了过来。葬礼之后,文刀镇恢复了疯狂的平静。
      孩子们忙着打雪仗,大人们忙着备年货。大家都在各自的世界平行向前。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
      张婆家里,两口大锅烧着柴火,火星不时上蹿下跳。几个大人围坐一圈,一边嗑瓜子一边话家常。孩子们窝在房里看电视,一台熊猫电视机不时雪花闪烁,墩墩上前便用力一拍,好了!电视演着赵本山的小品:《我想有个家》。
      王立秋在堂屋坐着,那位置背对着电视机。她边嗑瓜子边应两声家常话,又不时扭着脑袋往电视上瞟两眼。演到其中一段,黄晓娟说:“那你也别太伤心了,你看摊上这样地,那有家也就不是家了。这一个家呀,它不在穷富,关键是俩个人得有共同目标。”赵本山说:“有共同爱好。”黄晓娟说:“有共同语言。”赵本山说:“有啥嗑,往一块唠唠。”
      王立秋心中一沉,脸淡了去。
      凤珍双手一摊:“这可怎么办?收成比去年少,碗筷还比去年多,每天一睁眼,5双眼睛都巴巴的望着我!”
      20来岁左右,长得虚胖的大小伙刘兵眼角闪过一丝别扭,说话间却嬉皮笑脸:“凤珍姨,点点那点小,吃能多少啊!还不够我一口的饭量!”
      凤珍看了刘兵一眼,说:“吃得多做得多,你看你家院子里挂的腊肉,都够上我们家吃大半年的了!”
      一旁的玉芝想起什么,将手里剩的几颗瓜子末扔进柴火堆里,问对面的桂兰:“兰姐,你家今年腌了多少啊?”
      桂兰抑制不住笑意,她家男人早年去深圳打工,工厂包吃包住,赚的钱都拿回来,3年就盖了房子刷了白漆,叫人羡慕。她那干裂得有点脱皮的薄唇,吃起瓜子来麻利得很,一边嗑一边说:“我家那口人,腊月二十八才赶回来。大过年的,票不好买!我一个人在屋里能腌多少啊?也就是五条鱼十几斤肉。”
      桂兰旁边是翘着腿抽烟的罗建国,他弹弹烟灰,轻飘飘的说:“你那鱼,都是十几斤的喜头鱼!你那肉,才吃三口人。年一过,打工的人走了,就两口!你能过个好年喽!”
      桂兰听了这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说:“别说我,我看你家小花今年也忙得很。腊肠都灌了好几斤吧?”
      在一边戴着老花镜纳鞋底的张婆笑眯眯的说:“建国倒是撞了大运,讨了个媳妇又勤快又不晓得怄气。每年都能过好年!”
      王立秋额眉蹙皱,好像这话是一顿鞭子,无形的打在了她身上。她嗑着瓜子默不作声。
      双手插进袖口里,佝偻着半个身子的刘德富说道:“张婆这个年最好过。厨房里、铺子里、都是年货!要什么有什么!等到明年一开春,儿子就要娶媳妇了!等着抱孙子喽!”
      大家沉浸在一片笑声之中,仿佛过年的气氛提前到来。
      “立秋,你家今年怎么样?”玉芝往玻璃杯里满上水,润了润嗓子,问王立秋。
      王立秋假装专心嗑瓜子,并不看她,说:“还能怎么样,猴子捞月亮呗。”
      坐在斜对面的翠平察觉出王立秋的不痛快,将半个身子向前笼了笼,说:“你们晓得不?燕儿的赌场年前被查封了,她托关系疏通了一下,两天就开张了。听说她关系硬,那钱也给得厚,跟着她下注的那几个不都赚发了!宝峰、彩凤、大齐、五一,唉,我们这些起早贪黑下地种田的,忙一年都比不上人家一个月。”
      王立秋看老实巴交的翠平说出这番话,感到有点意外,说:“靠赌博赚的钱,我一分都不稀罕。赌博这种事,一沾上就戒不掉。一输就是要倾家荡产!家毁人亡的!”
      一直笑意盈盈的桂兰把最后几颗瓜子摘出来,把瓜子末倒进柴火堆里,说:“大过年的,说点什么不好,说家毁人亡!张婆,再来两斤瓜子呗!算我的!”
      刘兵赶紧直起身子,咧着嘴笑着说:“张婆,我来,我来!”
      大家继续吃着笑着,外面一阵狂风虐过,发出呼呼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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