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羽毛》成成同学

9、肥胖之城

　　2005年，刘敏考上中国地质大学，阿璃却中考失利，连区普高的录取线都差了32分。
　　这个结果倒也在王立秋的意料之中。一直以来，两个女儿的学习成绩都不是特别出众。但刘敏知轻重、也想考好学校，她脑子转得快，临时抱个佛脚，中高考的成绩总比平时强；阿璃不一样，她常常一副懒懒散散，没心没肺的样子，对未来的唯一畅想便是住着大房子天天看电视剧。
　　十几年来，王立秋把两个女儿的性格看得了然，甚至想到她们未来的一生。她觉得刘敏会有点小成就，嫁个好人家，过着不错的生活；对阿璃却分外担忧。幸，她傻人有傻福能遇到好人；不幸，被人卖了都还帮人数钱呢。为此，王立秋经常对刘敏说：“平时没事多带带你妹妹去见世面，不然她总是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往往这时候阿璃就会回嘴：“又说我？我觉得我蛮聪明的！”
　　刘敏一边挑着分叉的发梢，一边悠悠的说：“你要是聪明，我就是爱因斯坦级别了！”
　　王立秋跟着两个女儿笑起来。她也搞不懂，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性格却截然不同。阿璃温吞、大大咧咧、脑子不经事儿，平常总是一副笑脸迎人，有时候王立秋看久了，也不知道女儿是真的傻乐，还是习惯了笑。
　　2000年前后，大批农民工放弃土地，涌进城市，盘踞在各大建筑工地的中心和各类工厂的心脏。
　　刘常志也身处其中，像打游击战一样。今天收到消息，说侄女婿在头道街的工地开工了，就上头道街；明天听酒搭子宝贵说腰路堤有活儿了，就奔腰路堤。因为常年在外，少了跟王立秋碰面，自然也避免了很多纷争。
　　这厢和平了，那边却开战了。女孩子们的成长，总免不了战火纷飞，尤其是面对王立秋的镇压。
　　刘敏从小没事就喜欢织毛衣、织手套、织围巾，跟大人学得有模有样；做手工也颇有想法，可以用木头做枪、用铁丝做弹弓，还做起生意来，卖给爱玩的男孩。生意壮大之后，又发明了刻字技术。定制版手枪，刻上人名，比原来的贵五毛钱。刘敏对这些小玩意的兴趣，远远高于课堂上老师日复一日的训诫：“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你们现在不学好，就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考不上一本二本。你们这个出身，进不了一所好大学，找不着好工作，你一生就完了！”刘敏时常双手托腮，看着老师像机器人一样重复这些台词，心里在琢磨：手套应该加一根绳串起来，这样可以挂在脖子上不容易掉。不对，应该织成三股绳，这样更扎实，不会断。这样的话，又能多卖五毛钱……
　　阿璃的兴趣在于看电视，没日没夜的看。看《新白娘子传奇》时，她披着床单模仿白娘子的造型被王立秋骂神经病；看《射雕英雄传》最喜欢的是东邪黄药师，她觉得他住的桃花岛美极了，而自己要是他的女儿黄蓉该有多好；看《天龙八部》时，睡前都在纠结到底应该更喜欢乔峰，还是段誉。恰逢她刚上初中，有个叫陈俊的男同学长得像极了段誉，她却因为慑于母亲威严，男孩约她去溜冰场去木兰山，她都拒绝了。阿璃在日记里这么写着：现实生活里，只能上学回家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英雄、没有桃花岛、更没有自由，我应该花更多时间，好好学习，天天看电视剧。
　　王立秋觉得女儿们不务正业，没把宝贵时间花在学习上，天天给她们讲镇上一个叫刘灯文的男孩考上武大，后来进了政府单位，在武汉买房买车把父母都接过去享福的传奇故事。
　　王立秋一边踩着缝纫机补阿璃的花衬衣，一边说：“我不指望享你们的福，但，你们也要对自己负责啊！生在这个家，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凡事都要靠你们自己。”
　　眼泪在阿璃的眼眶里打转，不一会儿，泪水淌得像挂面。阿璃调整了椅子的方向，背对着母亲，尽量不发出声音。她看着电视里乔峰抱着被自己失误打死的阿珠在雨中痛哭，伤心不已。
　　刘敏躺在床上，盘着双腿，一边织围巾一边瞅两眼电视，听了母亲这话好几年，终于忍不住了，说：“妈，你希望我们变成刘灯文、搞不好我们会被你逼成刘知行的！”
　　王立秋一愣，停下缝纫机的脚踩板，骂了一句：“死丫头！哪个逼你们了？”
　　姐妹两不作声。
　　王立秋继续骂：“怎么就这么憨呢！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古代有凿壁借光的故事，还有个悬梁刺股的故事，你们怎么就不学点好？”
　　“怕痛！”刘敏说完，自顾自笑起来。
　　阿璃看着乔峰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哭出了声。刘敏指着阿璃，笑得更起劲儿了，说：“妈，你看你把璃璃都说哭了。”
　　王立秋看到两个女儿大了完全不听话，不由气得拔掉电视插头，又骂骂咧咧：“看看看，一天到晚只晓得看电视，眼睛都要看瞎了！”
　　阿璃起身，见母亲出去了，赶紧插上插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冲刘敏嚷：“都怪你！精彩的没看到！”
　　出门的王立秋在隔壁菜园子里浇水，看着自己辛勤培育的蔬菜都长得葱葱绿绿，又想了想方才女儿的那句话，感觉像根刺儿扎在心里。不过，这次却没有痛的感觉，她似乎想明白了点什么。以前心里有个地方是不通的，现在却感觉通透了。
　　所以，阿璃的中考失利，王立秋并没往心里去。她开始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很久以前就有了。她的弟弟王小署和妹妹王春分几年前就跟她说，让她放下家里那点田地，到城里去，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在家里强。那时候她觉得孩子小，丢不开。刘常志的大哥大姐很早就去了城里，随着女儿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有的嫁给了服装厂老板、有的嫁给包工头，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全都发家致富了。王立秋在两家人中属于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一个，虽然高中没毕业，但比起那些只念了小学初中的还是强很多。加上能说会道，所以当年镇上想提名她当村书记。在两边的亲戚里，大家都愿意听她的。谁家里有任何事情，第一个电话都打给王立秋，她总能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时代变了，大家只认钱，不大认理。有钱就有理。刘常志的妹妹妹夫脑子转得快，会来事儿，把哥哥姐姐哄得好，靠他们给女儿女婿吹风，一个往服装厂送布料、一个往建筑工地送材料，日子也升腾起来了。在王立秋的撺掇下，刘常志放下修车的零零碎碎，打马进城。
　　王立秋觉得是时候了！她对阿璃说：“到武汉去吧！随便你念什么。”
　　于是，阿璃举家搬迁到武汉，住在三环边的一个民宅里。几年以来，历经无数次搬家。拆迁的大潮被他们赶上了。房东们笑逐颜开，拆迁款还没入账，就开始看宝马车型，计划去澳门。愁眉的是这些租房的人，从一个待拆点搬到另一个待拆点，每搬到一个地方，便祈祷能多住两年。
　　阿璃回想那些年住过的房子，几乎都在城市边缘。有时候走到一条大路的尽头，拐进弯弯绕绕的深巷，好像已经离开武汉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地方，可惊人的是，巷子没有边际。从城市中心挺进的挖掘机，总能敏锐的寻到他们以为的云深不知处。肥胖的城市，也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拒绝沉没的人。
　　沿途的道路坑坑洼洼，下雨的时候泥水四溅。破旧丑陋的矮房子参差不齐，生锈的、或者索性用一张木纸板手写的广告牌，写着棉絮加工、羽绒服定做、十元理发。垃圾桶因处理延时变成了垃圾堆放点、腐臭的味道充斥着长街。破旧的公用电话亭依然发挥着最后一点作用，当年轻的小伙把手机卖掉只为换点生活费而走到穷途末路时。
　　有一年，阿璃家搬进一个四层楼的民宅。她家在顶楼，晾晒方便。房子虽然简陋得一如从前：一个大通间被一堵墙隔成两间，父母的房间得穿过姐妹俩的卧室。厨房是半开放式的，与父母的房间仅半墙之隔，旁边是一个三平米的卫生间。阿璃非常喜欢这个房子，因为步行三分钟的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避暑山庄。附近居民从来不去，在阿璃的好说歹说中，刘敏终于同意前往。
　　“像不像武侠片的场景？小李飞刀！那些人总来这种地方开什么武林大会的！”阿璃指着桅杆、长亭，对刘敏说。
　　“我看像拍鬼片的！难怪没人来！”刘敏看着梁上半落的碎板、踩着地上咔哧咔哧的沙粒，一脸瑟瑟的说。
　　“啊！姐，你前面有个无头女鬼！好多血呀！”阿璃忽然尖叫起来。
　　刘敏的余光扫到旁边涂着红漆的圆柱子，立刻像弹簧一样往后跳了一大步，踩到一块碎木板差点摔了一跤。她的五官不由自主聚拢在一起，因害怕而显得扭曲。她神色慌张的对阿璃吼道：“别吓我！我走了！”
　　阿璃赶紧说：“别走啊！”看着刘敏一张恐惧的脸，像阴谋得逞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刘敏匆匆的跑了。阿璃觉得她没劲儿，也开始往家走。途中经过一排街边小店，阿璃看见“小丽十元休闲店”的门口，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拖地。她烫了一头夸张的爆炸卷、带着圆形大耳环，弯腰的时候，还没停止发育的□□隐约可见。女孩的眼影厚厚一圈银色，嘴唇涂得血红。这脸虽然浓妆艳抹，却藏不住年轻稚嫩。
　　阿璃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