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记叙》客舍青青柳色新

6、第6章

　　卢遮那一直都有单独辟出的院落，专门用来接待女眷。
　　南印子夹着猫儿站在一棵女贞子树旁，傍晚的山风呼啦啦作响，吹散了天上的流云，树荫随风在他俊俏的脸上摆动，遮住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的神情。
　　前方不远处的小院被衙差层层封锁，院中张嫂正在给周沛喂饭。周沛的坐姿是乖顺的，神态是呆滞的，吐饭的动作却是坚决的。“呸！”张嫂无奈地放下碗，好声好气地哄道：“麦穗乖，婶子知道你喜欢吃肉，可咱们眼下是在寺庙里——佛祖眼皮子底下可不兴吃那些荤腥，要怪罪的。”周沛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张嫂尝试着又舀一勺，仍然是被吐出来的命运。“呸！”
　　这一幕被正巧前来的蒋酬志和李玄邃收在眼底。
　　众人纷纷行礼，只有周沛目不斜视地坐着，像个布偶娃娃。
　　南印子最后给猫儿顺顺毛，把它撒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他的手有些抖。猫儿落地无声，柔软的脚垫朝前方一搭，抻了个懒腰后贴着树丛不慌不忙地踱着，走了不远，猫似乎看到了前方露出侧脸的周沛，停下了。无巧不成书，周沛就在这个时候扭过头来，空洞洞的目光扫到了猫儿。
　　所有人的注意瞬间都被猫儿吸引，因为它发出了一声凄厉得不像样的嘶叫，炸毛弓背双耳后压，似乎发现这样依然无法解除危险，它伏低身体龇出尖牙，嗖地一声发起了攻击。衙役们只觉眼前一花，来不及出手阻拦，猫已突破层层封锁蹿上了周沛的身。
　　周沛木然，面对危险既不闪躲也不反抗，任凭利爪在脸上狠狠挠过，撕裂了右眼角和半边脸颊。一颗殷红的血珠在周沛嫩生生的脸颊缓缓滑下，挂在圆润的下巴上，极触目惊心。
　　张嫂“妈呀”一声惊叫起来，急忙跳起来查看，惊呆了的差役们也纷纷回魂。一切为时已晚，作妖的猫儿再次趁乱溜出人群，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李玄邃唇角含着不易察觉的弧度。有意思。方才电光火石的一霎，周沛看到猫儿的那一霎，他分明觉得周沛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再看被张嫂搂在怀中的周沛，这孩子此刻双目紧闭浑身颤抖，小小的身子十分僵硬，与其说害怕，李玄邃觉得，倒更像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笋鸡脯、烧鹿肉、镶肚子、一捻珍、蟠龙菜、花珍珠、灼泥鳅、烧香菇。
　　佛家奉行过午不食，因此卢遮那寺晚间的膳食是专为客人准备的。慢工出细活儿，这些用莴笋鲜菇腐竹冬瓜豆干茨实玉兰片等材料素做的假荤菜滋味鲜美，品相上佳，可惜卢遮那轻易不留客，这素斋也失去了扬名的机会。
　　李玄邃略用了些，便放下了四楞象牙箸。
　　侍卫首领佟文进来时，小和尚正好撤去几乎未动的菜肴。李玄邃抬起眼道：“如何？”
　　佟文伏地行礼：“殿下恕罪，尚未查到渠问津此人。”
　　李玄邃眸色深了几分：“皇后那边呢？”
　　“目前无法证实是否与周家灭门有关。”
　　李玄邃不语，空气仿佛突然静了静颤了颤，佟文为自己的无能膝盖发软汗出如浆。
　　慈不掌兵，义不行贾。眼前这位纵然眉目如画，绝不是活菩萨。
　　这时，天边最后一线余晖熄灭了。
　　夜已到来。

　　“原来不是梦——”蒋酬志睁眼掐着自己的大腿喃喃道，这次他清醒地听到了那夜缭绕不绝嘤嘤迂回的怪声。只是前夜的怪声如泣如诉，单薄似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今夜声音却格外亢奋，仿佛浪潮一波波翻涌，前呼后应连绵不绝。仔细听去，声音一忽儿似来自地底，一忽儿萦绕在夜空，一忽儿又似来自大佛的方向，呜咽呜咽如婴孩哭啼厉鬼泣血。
　　蒋酬志瘆出一身鸡皮疙瘩，跌跌撞撞地燃起烛火，又唤蒋勋进来壮胆，心下方才略觉安定。
　　二人将窗推开一条窄缝向外望去，奇怪的是，大片黑压压的僧寮都毫无动静，不知道是压根儿没听见还是已经习以为常。倒是客居的院落有几盏光亮，想来异响惊动了一些知府衙门的人。蒋酬志掩上窗，搓搓手对蒋勋道：“泡壶茶来。”今夜是肯定别想睡了。

　　夜鸦黑，月惨白。月光笼罩的地方像一张张惨白的脸，阴影则是漆黑的吞噬的口。怪声方位纵然变换不定，但佟文和另一个侍卫都是内家高手，远近高低还是容易分辨的。二人打起精神，左右护卫李玄邃慢慢摸索前行，耳畔异响越发清晰，佟文四顾，发觉此地竟已接近大佛座下巨大石台。卢遮那百年山寺，周围古木参天森林幽秘，夜里看去暗影瞳瞳，到处都透着邪恶和可疑的意味。
　　“啪嗒。”
　　佟文摸了摸脸上滴落的液体，濡湿粘腻，腥气扑鼻。是血。
　　“啪嗒。啪嗒。”
　　两名侍卫训练有素，立即背对背将太子护卫其中，警惕地抬头望去。头顶上方依稀可见有团黑黝黝的东西挂在树枝上，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摆动。佟文抬手射出一枚铁蒺，“噗”一声闷响，那东西直直跌落下来。
　　“殿下，是具猫尸。”佟文压低嗓音诧异地说。
　　确是一具死猫，而且棕黄毛色体态细长，正是日间袭击周沛那一只。
　　猫儿为何突然横死？
　　李玄邃对佟文做了个手势，佟文立即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
　　一阵微风，衣袂微动，地上突然多出四个黑衣蒙面人，俯首恭谨地行礼。这些便是李玄邃训练的暗卫，杀人如麻的汉子却顶着个风雅的名字——“雪中春信。”霜雪再如何凛冽寒冷，还能挡得住春信吗？
　　李玄邃的决定十分及时，四下不知何时渐渐泛起白色的雾气，这样不利的条件下暗卫极易跟丢，陷彼此于孤立。然而也是这个决定，让几个暗卫陷入了平生最恐怖的噩梦。
　　世界至此只剩下最简单的黑白二色。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来了，就在身旁。
　　它就在身旁。

　　树冠上，一个东西正流露出极度饥渴的目光，赤红贪婪的眼珠灼灼发亮。
　　那眼睛，竟然有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