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5章 ...

  •   戒檀府衙有府堂、经历司、照磨所和司狱司组成,辖四个附属县共二十余万人口,除了戒檀,还包括附近的大丰、靳县、奎山和保济。戒檀十二万人口中本地人约占四成,其余都是来自其它各国的客商和佛徒信众,是本国对外重要的通番交互之地。正所谓外交无小事,如今戒檀爆出丑闻,对整个皇朝来说都是赤裸裸的打脸。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在消息传到帝都捅破大天之前,尽快破案。
      整个戒檀府衙都在高压之下,尽管蒋大人不在曙中,下面的人该办差还得办差。捕头陆九州是个做实事的,迅速将掌握到手的情报整理了下,誊在一张勘合纸上。
      花甲巷十五号柳爱娇。
      城中泼皮胡小瑞。
      马贩赵三春。
      安南国的香料商妙义宝华堂。
      写到此处陆九州停了一下,心中默念佛祖莫怪,还是很专业地将最后一个名字写了上去——卢遮那寺普泓。
      以上就是陆捕头查到的过往与周家发生龃龉,可能结仇的人。换句话说,有动机。
      陆九州再拿起另外一张纸,这是此案另一个最重要的进展——唯一的生还者周麦穗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惜她仍然是个小哑巴,用手徒劳地比划了半天,憋得脸蛋通红,旁人仍然面面相觑不得要领。最后陆九州灵机一动叫人取来纸笔,周家富庶,家里应是请了教书先生的,然而周麦穗不是要写字,她用整个手掌抓着笔,画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图。再问她所画内容,是否会写字,还记得什么,她一概摇头,又缩回壳里只剩一副迷茫脸。
      一个小圆下两横两竖,被框在一个矩形之中。另外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圆,上面叠了一个小些的圆。
      神仙也看不出这画的是个啥。
      陆捕头是个死心眼,他认定这幅潦草的涂鸦里必有至关重要的线索,所以整个上午都在翻来覆去地看,灼热的视线几乎要把纸烧出两个洞,或许真是精诚所至,当他眼球实在酸涩,不得不抬眼眺望窗外缓解,下一秒他突然福至心灵。
      原来是那个。
      刚刚想到这里,门被擂得山响,有人在外面大喊:“陆头儿快来!周麦穗遇袭了!”

      周麦穗倒在房间当中,惊厥过度陷入昏迷。女娃胸腹间明显被利器划过,割裂了衣裳在肌肤上擦出几条长长的血痕,微微地渗着几颗血珠儿。这是差点就被开膛破肚的意思啊,陆九州抬手拭了下额头的虚汗,这女娃居然两次死里逃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抬头看时,饶是陆捕头素来胆大,还是窜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房间的四壁一塌糊涂,墙上布满了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伤痕,像是房间里刮过一场飓风,连房梁屋顶都未能幸免。仿佛有人用千百把利刃在房间里疯狂砍杀发泄过,然而这个可怕的凶手,为什么要跟墙壁过不去呢?
      如此重要的人证,府衙自然要重点保护。当初蒋大人考虑周麦穗尚是孩童,又因受惊痴痴傻傻,若投到牢房之中恐怕更添惊惧,不利于她恢复,便下令只将她安置在客房内,令一个打杂的妇人张氏照拂。客房门外一直有八名衙役日夜轮班站岗,东西窗外也各有四名守卫。陆九州逐个询问了当时在场的衙役,虽然是单独问话,衙役们的说法却如出一辙,半个时辰前张氏来收走了早上的食盒,她走后再没有人踏进房间。出事时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持续的、极其刺耳的噪声,声音像一把刀子刺进脑袋来回搅动,简直不堪忍受。衙役们纷纷抱头蹲下捂住耳朵,差点就要满地打滚。这时东边砰地一声巨响,噪音戛然而止。等衙役们抬头看去,只见东边窗扇大开,房里周麦穗倒地,凶手遁逃无踪,哪儿还有半点影子!
      陆九州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仔细察看了房内的痕迹,细细思忖了一回。周麦穗已被抱到另一间客房休息,陆九州跟过去看了看她的伤口,爱怜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手。女娃还没醒,长长的睫毛盖在雪白的脸颊上。陆捕头眸光闪了闪,沉声道:“来人备车!叫张嫂过来收拾下,下午我要带周麦穗去卢遮那寺见知府大人。”
      当他说到卢遮那,床上阖目安睡的周麦穗眼皮仿佛动了动。
      陆九州将怀中的两张纸塞进信封,想了想,抽出一张纸来提笔又添了一句。不多时,陆捕头手下最机灵的小捕快骑着一匹快马出了城,直奔卢遮那寺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陆九州亲自驾着一辆府衙的马车,载着周麦穗和张嫂,带领一队衙差,也奔卢遮那寺去了。

      “那个和尚是怎么回事?”柳漠川往嘴里塞了一枚果子,含糊地问。
      “我想南印子的八字命盘里,可能有一柱形成了卯酉对冲,这样的人拥有灵感体质,对前世因果和阴灵有很强烈的直觉。”少女枕着双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或许看见了什么。卢遮那寺此刻聚集了大量的阴气,难保不会招惹妖邪。这个大佛肚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柳漠川:“你打算游手好闲到什么时候?”
      “那条密道对方守得很紧,莫去打草惊蛇。”少女笑笑:“远处有一股血气正在靠近,卢遮那不会平静了。”

      蒋酬志捉住陆捕头传来的纸条来回看了几遍,沉吟不语。半晌,他起身掸掸衣裳,仿佛下了决心。
      “蒋大人这是何意?”李玄邃看着跪地行大礼的蒋酬志,放下书卷温和地问。
      “下官斗胆,请太子殿下代为主持审理周家遇害一案。”
      “蒋大人说笑了,没有旨意本王岂敢擅专越权,此事恐怕爱莫能助。”
      蒋酬志沉声道:“凶案惨绝人寰,戒檀百年盛誉一夕尽毁,留言蜚语想必已经遍传天下,如此损辱国体之事必然上达天听,即便革除卑职头顶乌纱,恐也难消陛下雷霆之怒。殿下素有神武之名,此刻若能挺身而出为皇上排忧解难,拯救戒檀百姓于水火,来日必是大功一件。”
      “大功?”李玄邃失笑,“本王最近修身养性,并无贪功之意。”
      蒋酬志额头冒出几颗冷汗,早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表面柔善,实际滑不溜手,果然难搞。他拱拱手,正要再进言,却不料李玄邃站起身来,负手踱了几步,身形修长如一只高贵的鹤,神态很放松,姿势很优美。
      “蒋酬志,曲江剡溪人,字伯元,号一斋,生于仕宦之家,成祖弘武六年乙丑科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国子监祭酒,前程本是一片大好,后因家人开罪了楼侍郎而外放戒檀。”李玄邃似笑非笑地道:“蒋大人并非无能之辈,今日这番自谦叫本王好生不解。”
      蒋酬志心知蒙混不过,从袖中摸出陆捕头的来信,双手呈送上去。
      李玄邃不接,只挑了眉梢问道:“疑犯很棘手?”
      蒋酬志垂首称是。
      李玄邃似乎来了些兴趣,拈起信封抽出内容大略过了过,便问:“蒋大人怀疑卢遮那寺?”
      到底回避不过,蒋酬志叹了口气承认了。陆捕头在信中提及了他的推测,周麦穗画中上小下大叠在一处的两个圆,恐怕是指卢遮那大佛的佛像。两横两竖托小圆以及矩形,陆捕头一时还没有主意。倒是太子殿下一打眼,很随意地说了句,颇像棺材。
      蒋酬志再顺着看去,可不正如一个人睡在棺材里么。
      大佛和棺材。
      莫非这寺里曾经有人死去?还是暗示凶手下一个要谋害的,便是卢遮那寺的僧人?
      案件仍是谜雾一团,但蒋酬志走出太子殿下的禅房时却突然有了信心,尽管这位殿下并未给他任何许诺,偏偏他就是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一条好狗终于遇到了主人。“蒋酬志自嘲地想:“这辈子也许还有我回京的一天。”
      那位何曾平凡,深藏功与名罢了。

      未时三刻,陆九州驾着马车,将周麦穗安全带来了卢遮那寺。周麦穗已经醒来,蒋大人第一时间见到了这个重要的人证,张嫂在车里给她简单梳洗过,一件桃红撒金花的对襟小袄,梳着双挂髻,很是干净水灵。然而蒋大人乍见之下就失望了,那空洞的大眼睛,那迷茫的眼神,显然已经无需多问。“先带她下去安歇吧。”蒋大人挥挥手吩咐衙差:“去请方丈慧德大师到我房中一叙。”

      “大师请恕本官唐突,只因前日遇害的周员外一家近来曾与贵寺有些龃龉,故此不得不相询,冲撞之处还望大师莫怪。”待慧德禅师坐定,蒋酬志便对老朋友开门见山。
      慧德摆手呵呵笑道:“无妨,大人尽管发问便是。”
      “听闻周家曾因捐功德牌一事与贵寺闹得不欢而散,不知当日情形究竟如何?”
      慧德捻须道:“待老衲将普泓唤来,大人一问便知。”
      不多时大腹便便的普泓出现在房中,不止普泓,其他四位执事都作为见证人一并到来。几人尚未落座,只听门外一人笑道:“咦,蒋大人这里好生热闹,小王也来讨杯茶吃。”李玄邃一身青衣施然而来,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又道“蒋大人不必拘束,既是问案,一切自然以你为主。”
      陆捕头给带来的书办使了个眼色。
      这便开始了。

      周员外本名周枢,字子规,戒檀本地人,先祖以躬稼起家,随着卢遮那的兴旺戒檀易村为镇,周家自通番中迅速攫取了大量财富,成为本地富甲一方的大户。周家如何富庶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周枢的母亲周老太太,五月初五本是周母七十六岁大寿,谁想四月季节交替冷热多变,老太太年迈体弱偶感风寒,竟是病来如山倒,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等不到五月就撒手驾鹤西去了。喜事突然变成了喜丧,周家上下好一通忙乱,人仰马翻。待到周母安然入了土做完了五七,周员外想到老母平日善心殷重,笃信虔诚,便生出了为其捐功德牌位的想法。
      周家与卢遮那寺一直有些采买的往来,因此与大寮执事普善相熟,周员外这般一提出,普善当场拍胸脯爽快地应了。周员外大喜,将银子交付给普善,阖府上下持斋十日,只待卢遮那将牌位写好,请周家亲眷到场供奉起来,再由寺中和尚做一场法事,一切便妥了。
      十数日后周员外如约举家前来,不料却出了岔子。
      周员外的小女儿周沛带来了一只猫。卢遮那属于山寺,极少见到镇中那些流浪猫狗,但也并不忌讳,周员外见僧人未加阻拦,呵斥了两句也就作罢。几个年幼的小和尚颇感兴趣地注视着这只大猫,很想在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摸一把。
      结果法事刚刚开始,这只猫炸毛了!它突然挣脱了周沛的怀抱,嗖地一声跳上了香案,窜逃间五果、鲜花和烛台统统翻倒,香瓜龙眼梨子糕饼之类噼噼啪啪散落一地,滚落的火烛燎着了庄严布,烧毁了桌围幢幡,四下一片奔走喝骂之声,这只作妖的猫儿蹿出殿门逃之夭夭,周沛焦急地在后面边喊边追:“二妹——二妹!快回来呀!”
      回来不打死你才怪。
      这样一闹法事当然是不成了,龃龉也由此发生,周员外歉意地表示愿加倍弥补损失,希望寺里能在下午重新安排作法。而普泓作为临院觉得此事乃对佛祖大不敬,何况现场一片狼藉,短时间内很难收拾停当,便拒绝了周员外的要求,并提出要他们立即离寺。周员外心知今日一旦离去,卢遮那寺定然怪罪普善,说不定勒令他退还银钱,不再接受周家捐功德。在戒檀这样一个佛教圣地,一旦传出周家今日冲撞佛祖,被卢遮那寺扫地出门之事,今后如何还有立足之地?
      周员外情急之下,便与普泓大师起了争执。佛爷也有三把火,最后普泓耐不住纠缠,令武僧将周家上下统统请出门去。纷扰之中那只罪魁祸首的猫儿倒被忘在脑后,留在了卢遮那寺。可怜的小主人周沛替它接受了最严厉的惩罚,挨打后被锁进柴房。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普泓合掌长叹一声:“老衲万万想不到周家竟然遭此大难,罪过罪过。”
      “人有旦夕祸福,普泓大师无需自责。”蒋大人看看书办,书办点头示意都记下了。
      蒋酬志便继续问道:“前日夜里子时到寅时之间,不知大师身在何处?”
      普泓脸色有些难堪,还是如实答道:“实不相瞒,前日老衲与普善、普海二位师弟下山采买,确实宿在戒檀城中。”当日普泓三人在戒檀办些采买,因为一批僧袍的布料到货太晚了些,三人商议之后决定到相熟的云栖居士家中借宿一晚。当晚他们师兄弟与云栖居士围坐论道,戌时三刻尽兴而散,分别宿在单独的客房,几人都说当晚并未听见异响,但谁都无法为他人作证。
      这倒不太好办,蒋酬志沉吟了一下:“除了三位大师,其余寺中人等是否皆未离开?”
      普泓道:“寺中戒律森严,无故不得随意离开,所有弟子进出皆记录在册,当日并无其他人离寺外出。”
      蒋大人点点头,示意陆九州去取普泓提到的册子,一壁起身道:“今日劳动几位大师,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莫怪。”几人皆起身合十连称岂敢。蒋酬志又向方丈慧德打了招呼,送他出门。
      李玄邃安然端坐,蒋酬志也不敢催,正好陆捕头将名册取来,顺便汇报已派人去云栖居士家查问。蒋大人看看天色,唤来蒋勋先去安排晚饭,然后与陆九州一起仔细验看名册,核实当日确实再无人外出。李玄邃此时终于放下茶盏问道:“这位捕快,你从下午开始不断偷看你家大人,是另有隐情要报?”
      蒋酬志一愣,扭头看去。
      陆九州渗出一背冷汗。这位殿下年纪轻轻,好利的一双眼。
      当下陆九州不敢隐瞒,拱手道:“殿下恕罪,大人恕罪,卑职是觉得周麦穗这个女娃有些可疑。”说完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很难为情。怀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他一个大老爷们确实有些难以启齿。陆九州将周麦穗遇袭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卑职仔细查看过现场,的确没有任何人进入或离开的迹象,凶犯能在那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轻松遁走,太过于匪夷所思。卑职看过周麦穗的伤,孩童身量矮小,正常情况下遇袭伤痕必然是从上到下,而周麦穗的伤痕却是自下而上,从肚腹延伸到胸前,那方位……若是自己抓上去倒很顺手。”
      陆九州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刺耳的嘈声,想必是凶犯在刮擦四壁,所用凶器与割伤周麦穗的应是同一把。卑职无意间看到周麦穗的手,几个指甲里都有灰白色的粉末。”
      蒋大人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黑着脸问:“陆捕头,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凶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用指甲抓破了墙壁梁柱,还挠伤了自己?”
      陆捕头噎了噎,那些伤痕纵横交错深入墙体,纵使男子手持利器,也要费上不少力气。若说是周沛周麦穗所为,他自己也觉得纯属无稽之谈,所以才在心中纠结许久犹豫不决,直到被李玄邃一语道破。
      然而要说周麦穗只是单纯地死里逃生,直觉又告诉他有些不对劲。
      李玄邃颇感兴趣地道:”如此说来,本王倒想瞧瞧这个孩子。”

      谁成想,这一瞧瞧出热闹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