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记叙》客舍青青柳色新

4、4

　　天色渐晚。
　　蒋酬志用过素斋，又跟慧德禅师对坐叙了回话，回到客房时天正好擦黑。他坐在床沿捏捏眉心，吁出一口长气，今日自凌晨起惊心动魄马不停蹄，此刻一旦安静，所有疲倦登时一起涌将上来，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管家蒋勋领着小和尚来送洗澡水，门虚掩着无人应答，蒋勋进来一看，老爷合衣歪在床上已经梦周公去了，许是白天辛苦，连呼噜都比平日响亮些。
　　不知过了多久，蒋大人在睡梦中依稀觉得耳边有异响，声音迂回嘈杂，一时像无数蚊虫嗡鸣，一时又像许多婴孩同时哭泣，缭绕不绝甚是恼人。他缓缓张开了眼，映入眼帘是一张麻织的青灰帐子，是了，蒋大人清醒过来心想，这里是卢遮那寺。
　　春深时分地气寒凉夜风阴冷，蒋酬志坐起身来，先冷得打了个哆嗦。满室黑暗似块浓稠的墨，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周家那些血淋淋的可怖景象，夜里人的胆量比白天弱上三分，蒋大人心下吃慌，急声呼喊来人。喊了几声，蒋勋揉着惺松的睡眼推门进来：“老爷，要茶要水？”
　　蒋大人正要询问蒋勋有没有听见怪响，窗外骤然响起一声悠长的猫叫，声音开始低沉像婴孩弱弱哭泣，渐渐转变为凄厉。猫这种动物天生带着邪气，叫春声更是诡异，蒋勋摸着胳膊上的汗毛唾道：“该死，这是哪来的畜生！小人这就去打跑它！”
　　仿佛听见了蒋勋的话，第二声猫叫响起竟然已经距离甚远，第三次又在不同方位。猫儿像在不断逃窜，东奔西突中四下一片叫春声，声音很是亢奋。这猫嗓门实在不小，并且执着，许久都不肯停歇。蒋勋已经点起房中烛火，蒋酬志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周围光亮星星点点，显然被猫闹醒的人不少。
　　那个怪声倒始终没再响起。蒋大人心想，许是梦罢。
　　这一夜注定多事，猫叫刚刚消失不久，太子殿下那厢突然传出一声侍卫的断喝：“有刺客！”
　　蒋大人脸皮抽了抽，不是不震惊，只是这一日一夜太不消停，实在让人有些麻木。
　　“保护殿下！去那边搜！”

　　藏经阁位于法堂之后，是寺院中讲经说法和藏书的地方，楼高三层，经书百万。藏经阁后有一座单独的小院，院中石屋方方正正外观简朴，黑暗中，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摸进来掩上房门。
　　“嗤——”屋中突然亮起了烛火。
　　黑影浑身一颤。
　　石屋中竟然已有两个人，坐在桌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再不放它出来，里面就是一只死猫了。”少女拨了拨烛芯，曼声道。
　　南印子讷讷地松开手中包裹，一只黄色的花猫从毡毯里跳出来，绿松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猫儿伸了个懒腰，试探地看了看周围，一纵身蹿到了少女膝盖上。少女满意地捉它起来抱在怀里，顺了顺毛。
　　南印子此刻已经镇定下来，合十道：“二位施主夜闯小僧清修之地，不知是何缘故？”
　　柳漠川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摇了摇，扇出一个冷战：“咳，小师父夜奔捉猫又是何缘故？”
　　南印子冷冷地道：”猫儿思春，扰乱寺中睡眠——”
　　少女摇摇手，截断他的话：“它不是思春，它在哭。”
　　南印子脸色一白，正要说些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吵嚷。
　　“此屋还没搜过！”“过来这边搜！”

　　一众差役将小院团团围住，侍卫正欲动手搜查，身后传来普泓气喘吁吁的喊声：“且慢！各位大人且慢——请听老衲一言！”普泓满脸的肥肉都在颤抖，抚着前胸给自己顺了顺气，方才道：“各位有所不知，此石屋乃是神僧坐禅之所，除了神僧本人只有方丈才能出入，屋内供有佛骨香华、无价妙衣，万不可搅扰亵渎 。”
　　太子侍卫不耐：“在下只是要搜捕刺客，绝不会无故触碰供品。”
　　普泓眼见拦不住，只得硬起头皮道：“大人请看——圣祖皇帝有金牌在此。”圣祖即先武恒帝，卢遮那大佛历经三十六年终于落成，帝心大悦，除宝物外曾特别御赐了一面金牌，此刻，这枚金牌正悬挂在石屋的门匾当中。“敕赐卢遮那”五个大字环绕着象征皇室尊贵的神龙，神龙周围雕刻着代表祥瑞之气的卿云，通体金光，如假包换。
　　几个侍卫对视一下，目中皆流露出迟疑的神色。
　　石屋中突然响起一声佛号，一个清冷的声音问道：“贵客深夜临门，不知有何见教？”
　　“印子师弟！”普泓对着石屋喊了一声：“大人们正在搜捕一名刺客。”
　　“刺客？”石屋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地偏远，列位来此搜捕，难道不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众人心头一凉。
　　一声轻笑突然传了过来：“神僧所言甚是。”
　　花间月下，李玄邃带着两个护卫信步走来，身披白袍神态慵懒如仙人，轻笑道：“山来就虎了。”
　　侍卫和差役汗出如浆，纷纷跪地请罪。
　　李玄邃凝目看了看石屋悬挂的金牌，点头道：“确是圣祖遗物。”说完随意地挥挥手：“时候不早了，诸位都早些安置吧。”
　　合上房门，侍卫首领佟文上前压低声音问：“殿下？”
　　李玄邃点头：“是他，整个院子都是同样的气味。想来适才他只是路过惊动了你，并无恶意，那恼人的猫儿不是没在叫了？”
　　佟文郁闷地道：“原来那小畜生是这和尚养的。”
　　“休得无礼。”
　　“属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少女无语地看着一脸正气的南印子。
　　柳漠川掩嘴：“神僧此刻甚得我心。”
　　南印子面皮微红，唇上一点胎记越发红艳欲滴，追问道：“女施主先前所言何意？”
　　少女敛了神色，低头抚摸手中的猫：“狗通人猫通灵，猫本就是阴性的生物，它能看见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附近有鬼魂之类的存在，猫的天性会尽力驱赶，驱赶不走的情况下便会哭。这卢遮那寺不干净。”
　　南印子面色发白，厉声斥道：“佛门圣地，女施主切勿妄言！”
　　少女抬头看着他：“妄言吗？那小师父在害怕什么？”
　　南印子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整座卢遮那寺此刻阴气极重，白日我观那佛像，面部的石雕隐隐透出青黑之色，佛像面部飘花意味着什么，小师父你或许也听说过。”
　　南印子呐呐地吐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字：“鬼面……”
　　“猫儿很可爱，是你养的罢？”少女言尽于此，离去前顺口问了句。
　　南印子心神激荡，无意识地回答：“不是，这猫是周家小施主带来的，那天寺里很多人都看见了。”
　　周家。柳漠川与少女对视一眼，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