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记叙》客舍青青柳色新

7、第7章

　　这不是战斗，是场单方面屠杀。
　　第一个挂彩的是暗卫甲。没有敌人的踪影，也没发现袭击来自何方，突然便有一道血痕炸开在暗卫甲的背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弥漫在空中。暗卫乙警惕地倒退两步贴近甲，探头打算为他查看伤口，一蓬温热的血花喷了暗卫乙满头满脸，血液盖住了他的眼睛和口鼻，视线变得血红而模糊。暗卫乙张嘴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手脚抽搐的同伴。暗卫甲的整个背部不知被什么瞬间撕开，皮肉外翻鲜血飞溅，露出当中一条白森森的脊骨。血腥气一下格外浓郁，几乎要化为实质。暗卫甲像一条砧案上被剖开的鱼，瘫在地上徒劳地嗬嗬两声，眼见是废掉活不成了。
　　来不及体味暗卫甲暴毙带来的紧张，亦来不及思索，暗卫丙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噗通一声倒地。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大腿断裂处的伤口飚出一道血箭，呲了佟文一身，隔着衣衫佟文都能感到那股烫伤人的灼热。伤处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犹如被猛兽撕裂咬断。李玄邃手下绝无弱者，皆是刀口舔血杀伐如麻的人，退却、恐惧、畏缩这类字眼从来与他们无关。深宫中尸山血海一路趟来不知有多少冤魂，稍弱些的人早已被碾成渣渣挫骨扬灰了。然而今夜气氛太过诡异，这个无形无影的敌人如猛鬼噬人，让所有人背后都冒出汗意。
　　袭击似乎暂停了一下。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咯吱。”迷雾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
　　声音极轻，在精神紧绷的高手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咯吱。”声音换了个方位，又响了一记。
　　“这是……咀嚼的声音。”佟文看了一眼血泊中的暗卫丙低声道：“那东西在吃……他的腿……”此话说出他自己先感到隐隐的牙酸，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窜起来直冲天灵盖。
　　在场的人被他说得汗毛直竖。暗卫丙脸色铁青，握紧手中钢刀挣扎了一下，敌人的嗜血激发出他骨子里的凶性，便要以命相搏。李玄邃突然沉声道：“按紧伤口伏地别动，血气会使它愈加兴奋。”说完伸脚轻轻一勾，将暗卫甲的尸体翻转过来，绽开的血肉压在尸体下泥土里，减轻了骇人的视觉冲击，血腥气也压住了些，不再浓郁腥甜得让人作呕。
　　咀嚼的声音停止了。
　　众人心中俱是一紧。第二轮屠杀这便要开始了吗？

　　第二名死者是佟文手下侍卫。剩下的四人原本各据一方，手中武器挥舞得密不透风，只盼能挡住那无形的死神。李玄邃立在当中凝目四望，突然发现前方侍卫的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倒仰过来，几乎贴到了后背，片刻，一腔血柱从他的颈子里冲天而起，发出响亮的一声“噗——”。侍卫的头不知被什么切断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倒吊在自己的后背上，形状极其诡异。
　　下一瞬，暗卫乙的半个胳膊自手肘处断裂，脱离了身体飞出老远，洒下一路血雨。
　　顷刻之间，六名护卫只剩下两名半。
　　佟文心中冰冷，此刻终于有丝绝望。他自幼跟随太子披荆斩棘运筹帷幄，血雨腥风一路趟来，对李玄邃的智计从来深信不疑。可是今日对手之诡谲已经超出想象，对方真是人吗？刀口舔血的人素来无忌不信神鬼，佟文此刻却突然产生了怀疑，那些恐怖鬼故事纷纷出现在脑海。
　　慌乱之际，李玄邃踏出一步，补上了防卫的缺。纵然反抗亦是徒劳，然而不斗到最后一秒便不是李玄邃。
　　他的这个举动让剩下的人心中一热，一股男人的豪情和凶性在心中激发。
　　你奶奶的！佟文甩了甩膀子，十八年后老子照旧是一条好汉！

　　——来了！
　　电光火石间，李玄邃突然心中有感，这次的袭击是冲着他来的。
　　他的袖中有一柄极薄极韧的软剑，剑名饮泣。宝剑饮血后究竟欢欣抑或悲泣？又或者，铸剑之人希望此剑饮尽世间不平令人啜泣之事，斩出一方清明好天地？最后的时刻，李玄邃心中竟没有朝堂纷扰此生得失，反而莫名地思索起宝剑的由来——
　　几根枯骨般的指甲堪堪就要剜出李玄邃的眼珠。

　　一道雪白的剑光乍起，割裂了苍穹，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情势已变。
　　佟文此生最深的噩梦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最美的美梦。
　　一个身影缓缓行来，随着她的步伐，周围的迷雾似有生命般如潮水退让。山月由惨淡变得莹润柔美，简直判若两轮，世界仿佛从幽冥重回人间。佟文跟随太子出入宫中多年，沉鱼落雁的容色见过不少，然而眼前女子之绝美，依然超出他所有想象。月出皎皎，有女僚僚。美人仗剑踏月而来，明丽如春樱上第一颗朝露，清中带艳艳中透冷，美得不像真人。佟文不觉如痴如醉。
　　迷雾渐散，五感仿佛恢复了清明，李玄邃的嗅觉有天生异于常人的敏锐，他迅速卯住了西南方树冠，彼处血气味道极浓。李玄邃凝目望去，黑黝黝的暗处似有三点红色的微光。
　　那是……兽的眼睛吗？为何是三只？

　　“师姐？”一个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
　　此刻月明星稀，众人方才看清林中原来有一条小路，路上走来一个少年，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少女。这盏灯笼只得巴掌大小，里面也不知放了什么，隐隐约约似透非透，有一粒粒暖黄色的光点缓缓流泻出来，像弥漫飘散的金沙，又像一群飞舞的小小金色萤虫。空中原来有层极淡的青黑之气，常人浑然不觉，青黑之气遇到金色斑点犹如冰雪遭遇骄阳，迅速融化消失，留下微微刺鼻的味道，这才被人察觉。
　　少女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美人眼前，随手把灯笼塞给身边的少年，道：“提住了。”
　　美人微启樱唇待要开口，不料场中变故突生。
　　树冠上的三点红光同时熄灭，一团腥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骤然朝李玄邃扑来。
　　“嘭！”
　　巨响过后，一团黑影被弹进远处密林，一道雪亮的剑光过后，黑影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嘶叫。
　　林中簌簌一阵乱响，黑影明显负伤遁逃而去。
　　众人侧耳细听，半晌林中再无动静，先前此起彼伏的怪声竟也停息了。
　　佟文按下惊魂，心里响起一个喜悦的声音——安全了！殿下安全了！殿下——殿——
　　李玄邃殿下此时看不清面目，因为他被一把伞遮住了。这把伞大而奇特，像一所朦朦胧胧的小房子，薄如蝉翼的壁布下流泻着一粒粒金色的光点，仿佛下着一场金色微雨，明显跟少女手提的灯笼出自一派。
　　少女掌着伞，对李玄邃偏头笑了笑。
　　李玄邃人生中难得地怔愣了一回。少女容色端庄清秀，无法与眼前惊为天人的师姐相比，然而她皮肤格外白皙，眸子格外漆黑，仿若周围世界突然淡去三分，其他人皆褪色成布景，唯她盈盈而立，轮廓格外清晰。这姑娘好生眼熟——李玄邃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然而以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搜肠刮肚愣是想不起何时何处何曾相见。一定是错觉。
　　少女皓腕一翻将伞收起，背在身后，拿起少年手中的小灯笼，提高些四下望了望道：“毒瘴所剩无几，想来与人无害了。”说罢张开五指盖住灯笼口，未见有什么动作，小灯笼神奇地黯了下来，熄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问话的是少年柳漠川。他的脸朝向少女，眼睛也看着少女发问，然而不知为什么，旁边的美人师姐忽然脸色微变，竟似有局促之色。少女一边将灯笼收入袖中，一边正要回答，却被美人师姐捷足先登：“师妹，此地无事我便先告辞了。”不待少女挽留，白色身影惊鸿般飘然远去，玲珑曲线渐渐没入黑暗，空留一段月中仙子的冷艳余韵，在佟文心中反复回味。
　　少女对着师姐的背影喊了声：“师姐——阿屏——”

　　山风沙沙，虫鸣啾啾，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