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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幽梦冷随红袖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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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哥,前面就到了。”秀叶与周彦一路同行,熟稔了不少。此时临近师门,心中高兴,表情更是灿烂。
“杏林谷果真好景致,也是这般钟灵毓秀,才养得出许多名医罢。不知他们能否施救?”
“周大哥放心,我几个师傅师兄,都是好说话的人,医者父母心,他们不会难为人的。”这女孩真是天真未凿,江湖上谁不知道杏林谷的规矩严苛。周彦在心中暗自冷笑。
杏林谷位于群山之中,遍植杏树,气候如春。时值花期,遍山杏花盛放,看得周彦目眩神驰。
同秀叶进谷不久,只见前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淡黄春衫的人,隔得老远便大喊:”我的宝贝秀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可有帮师兄买到那刚下来的明前雀舌?”说话间冲到两人面前,一笑,道:”怎么,秀叶还带了女婿回来?”秀叶一下子满面飞红,说:”谢师兄莫要取笑人家,这位是枕霞阁的周彦主事,同我回来办事的。”周彦忖度,这便是那位风流和医术一样闻名的竹君谢朗了,当下长揖:”枕霞阁周彦,见过竹君。”
“周主事莫要如此多礼,哪天你做了秀叶的乘龙快婿,再和我这个师兄见礼不迟。”这谢朗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是一双眼睛顾盼流转,神采格外动人,怪不得引得谷内谷外少女纷纷倾心于他。
周彦听秀叶所说,知道她这个师兄素来爱胡闹,便不接他的话,只说:”周彦今次奉阁主之命有求而来,还望竹君帮忙。”
“师兄莫要再取笑,茶叶有给你买来,这次是有正经的事,几位师傅和高师兄可在?”
“老爷子们又跑去后山闭关炼药,怕是天王老子病了也不会管的。高师兄近日没和二师傅吵架,还老实呆在谷里。什么事情,不能找你风流倜傥的师兄我呢?”
“谢师兄你,不是说非美女不治吗?这次病的可是个男的。”秀叶忍不住也取笑了谢朗一句。实则是因为杏林谷目下大小事务都是谢朗负责,即使他肯去医慕华,也分身乏术。
“你们旅途劳顿,若不是急病,还是先去歇下,明天再找师兄和师傅也不迟。”
秀叶和周彦的确也累了,遂依了谢朗各自去梳洗歇息。
日近黄昏,周彦一人在谷中闲逛,见这江湖传闻中的名医谷也如寻常村镇一般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只是那田间种的,多是药草罢了。其间往来奔忙,尽是四位谷主的徒子徒孙及其妻子僮仆,一时间竟有了几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感。远远见秀叶与熟人攀谈,心下竟不由得一颤。
他自少时便同云黯云默兄弟一起打理枕霞阁,这许多年下来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并不是没有女孩家暗许芳心,只是一则事务繁忙,二则眼界太高,来来去去也蹉跎了年月。而今与秀叶认识这许多天,只觉得这女孩子与自己颇为投契,若是能与她执手偕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慕华的事情若是解决不了,云默迁怒名医谷,自己和秀叶,怕是有缘无分了。
只有他知道,虽然云默为人并不怎样强势,且心机深沉懂得权衡利弊。可是,每个人都有隐藏的伤口,慕华之于云默,就是这样一个隐藏的伤口,即使云默再冷静决绝,他始终对慕华心怀歉疚,一旦牵扯到他的生死,就是任何人都难以预料的后果了。
“唉,听天由命罢。”周彦叹口气,回去睡觉。希望明天能够顺利。
次日清晨,秀叶便邀周彦去找松君高希昼。
高希昼住了离主宅最远的一座房子,秀叶同周彦一行走,一行闲聊:”我这个大师兄,人是顶好的,只是脾气火爆了一点,弟子们都说该把竹君和松君换过来才是。”
“为什么?”
“说高师兄像竹子一样直肠子啊。”秀叶和周彦都笑。
“对了,听闻莫氏门下有松竹梅兰四君,怎么都没有听人说起过梅君?”
“这是……很奇怪的事,杏林谷里,其实从来就没有过梅君。自我来谷中,从来就没有人拿到过梅君的称号。问师傅和师兄,他们都说小孩子家不要多事。有一回高师兄还发了顿脾气,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再问关于梅君的事情了。很古怪,是吧?”
“果真,这里很多事情都古怪,比如松君,听说是谷中下一辈中医术最好的人,或许还超过几位谷主,按道理应该很受宠爱才对,怎么偏住得离谷主们最远?”
“高师兄……不是师傅们不理他,而是他不理师傅们。从我认识他起,就见他同几位师傅总是吵架,尤其和二师傅吵得凶。师傅们也怪,这些年就任由高师兄和他们吵来吵去,有几次吵得凶了,我真怕师傅会把师兄逐出师门,可是又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就是高师兄出谷去逛一阵子,气消了又回来接着吵架。谢师兄说,是师傅他们理亏才这样的,可又不说究竟是什么事情。不过高师兄对我们倒是很好的,只是脾气直了点,又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
“看来松君颇有魏晋风骨呢。”原来即使是杏林谷,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周彦慨叹。
这样说着,就到了高希昼门前。秀叶敲门:“高师兄?秀叶回来了。”
一个身量颇高,穿着晨衣的男人揉着太阳穴来开门:“田嫂的杏花酿后劲还真大,昨天晚上喝的,现在还头痛。进来吧。”出门看见目瞪口呆的周彦,也不在意,道:”你就是枕霞阁派来的那个秀叶的女婿?”
“在下周彦。”
在江湖和商场上惯了,无论什么情况,他决不会失了礼数。
“进来坐。”
高希昼就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随便坐下,秀叶二人只得随着坐了。
周彦想,怎么名医谷的人,没有一个像医生,更别提名医。
“谢朗跟我说过了,治不好就把诊金给他退回去,那几个老头子来钱的路子多着呢,不缺你这几个钱。究竟是哪路神仙还能让你这个懒虫跑回来搬救兵?嗯,难道是心上人相求你拒绝不得?那怎么不去找老头子,反倒跑来找我这个三五不着的人?”
周彦见识了这位松君,一时无话。
“师傅们在闭关炼药,秀叶想,或许是师兄认识的人,就先来找师兄了。”
“我认识的人?”
高希昼和周彦都诧异,秀叶并没有向周彦提过慕华让她带东西的事情。
“他叫我给师兄带了件东西,说师兄看见了,会知道怎么处理的?”怎么慕华从没有提过,枕霞阁也没有查到过他和杏林谷有瓜葛?周彦茫然。
秀叶拿出那个小盒子,一向嬉笑怒骂的师兄脸就变成了青色,拿着三转两转不知怎么就弄开了,里面一枚翠玉,上面雕了一枝梅花,正是从来没有人拿到过的,梅君的信物。
“你要救的那个人,叫做陈慕华?”高希昼铁青着脸问比周彦更加茫然的秀叶。
“是啊,师兄你果然认识他?”
秀叶小心翼翼。高希昼的反应,绝对不能算是正常。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这个傻孩子……怎么还记着我们这群王八蛋,怎么还留着这害死人的东西。他怎么了?”
“那个,他中了很深的寒毒,我救不了。”
“怎么好人不长命,尽是祸害活千年。”高希昼自言自语,进屋抓起一件衣服披上便冲出门去,临走前对不知如何是好的秀叶说:“叫谢朗去那群老王八蛋那,我在那等他。”说罢一阵风卷了出去。
“那是什么东西?”周彦不解,但也知道似乎有麻烦了。
秀叶从裙子里擎出一块质地规格都一样,雕着兰草的玉:“那是,梅君的信物。”
谢朗正在泡秀叶带给他的明前雀舌,颜色鲜绿,茶香沁人。秀叶拉着周彦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谢师兄,你快去后山,高师兄又要和他们吵架了。”
谢朗好整以暇:”他和老爷子们吵架又不是第一次,你急什么?”
“这,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麻烦大了,我一时说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就是了。”
谢朗见秀叶周彦表情不对,知道是真的出事了,即刻赶去后山。
三人赶到的时候,谷中一半的人都聚在了后山,隔十里都能听见高希昼和四位谷主吵得震天响:”你们还有脸说,不是你们,怎么会把人害成那样!”
“你以为你就没有份?你不是这些年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吗!”二师傅莫弃阴恻恻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王八蛋,不过还不如你们几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高希昼,你… … 我们一直忍你,你怎么越来越放肆!”三师傅莫失连吵架都温文尔雅。
连衣冠禽兽都骂出来了,谢朗发现这次高希昼动了真怒,连忙分开众人进去。
“高师兄,有话好好说……高师兄!”
里面突然静下来,只听见谢朗的声音:“不可能,怎么可能…….”
过了一炷香时间,见大谷主莫离出来,说:“都看什么看,回去干自己的去!”说罢一甩袖子又进去,一向精神矍铄的脸上隐隐有几丝疲态。
众人作鸟兽散,只剩秀叶周彦站在门前发呆。
秀叶觉得,这回要出大事了。
而周彦在想,难道慕华是杏林谷的人?怪不得医术那样好,可是为什么会沦落到张徽之那里呢?
许久,里面的人才陆续出来,高希昼的表情阴沉的可以拧出水来,一向玩世不恭的谢朗眼睛微红,似乎哭过。
一个峨冠老者叫秀叶:“秀叶,你晚上去我那里,我有话对你说。”又转向周彦:”枕霞阁的小哥,那个病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三天之内,杏林谷都会给你个答复的。”
秀叶低眉敛首:“是,四师傅。”原来是四谷主莫忘。
周彦见这样情势,知道多留无益,告辞回去。
这几日谷中气氛诡异,周彦想着慕华或许就是那个梅君,大感人生如戏。
第三天,周彦没等到几位谷主传唤,倒是谢朗派人把他叫去,说有要事。进了竹君的屋子他才发现,高希昼和秀叶都在这里,面有疲态。
秀叶见他来,展颜一笑,说:“周大哥,陈公子有救了。”
周彦精神一振:当真?”
“是啊,几位师傅问了陈公子的病况,居然把他们珍藏了好多年的九仙明芝拿出来救人,有了这个,再加上二师傅的方子,陈公子十有八九能撑过这一关。”
“如此,真是多谢杏林谷诸位了。”
“不用谢,那是他们欠他的,一株九仙明芝就还了,还真是便宜那群禽兽了。”高希昼硬邦邦的插嘴。
“高师兄,究竟是怎么回事?”秀叶决心问个清楚,几位师傅叫她不要问,可她实在难以理解。
“慕华中的毒,分明就是那个老王八蛋下的,他当然知道药理。”高希昼说。
“罢了,师兄,还是我来说吧。”谢朗道。高希昼抱膝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酒壶,不置可否,只把脸转过去看外面。
“秀叶,周主事。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解释清楚你们是不会干休的。但是,请你们答应我,无论你们今天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说出去。可好?”
“好。”
“如果不危害枕霞阁的利益,周彦便不会说。”
“不,不会的,是我们自己造的孽,跟谁都没有关系。”从周彦进屋,谢朗就没有笑过,与他昨日那风流不羁的样子大相径庭。”这件事情千头万绪,我也不知从何说起。秀叶,想必你也猜到几分,陈慕华,曾经是,也一直是这一代的梅君。师傅们这样尽心的想法子救他,也的确是因为对不起他。”
谢朗长舒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秀叶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在江湖上呆的好好的偏要避居杏林谷?
十几年前,高师兄,我和慕华都在师傅门下学医,当时年纪不大就得到松竹梅三君的称号,自觉人生坦荡前程非梦。哪里知道天意弄人,出了那件事情,让我们师兄弟和几位师傅的人生,都大大的不同了。
那时候我们还在杏林医馆,有一次当地的县令得了怪病,慕名来求医。那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本来按照老办法来治,即使治不好,也是治不坏的。可是四师傅那时候年轻气盛,嗜医成痴,乍见了没见过的病便想着用新的法子治,岂料那县令不知怎么竟在半个月内一命呜呼。家属不依不饶,杏林医馆就吃了官司,四师傅被抓进了大牢。大师傅和当时的知府以前有过一点交情,便想着去求个情,让他从轻发落。”
“治死了人他就该去负责任,要不是那老头子沽名钓誉,也不会给张徽之有机可乘。”
张徽之!周彦听见这个名字,脚下升起一股寒意。
“当时我和高师兄留在医馆里安抚人心,大师傅就带了慕华同去,若是换了别的任何人陪他去,都不会有那种后果了罢,当真是天意弄人。那个知府性好男风,一见慕华便起了心思,竟然对大师傅提条件说,他可以想办法把四师傅的事情遮掩过去,并且让外面听不到半点风声,使杏林医馆百年清誉得存,条件就是……陈慕华。如若不然,便会大兴株连。”
“慕华他….. 自己答应的?”周彦想起翠微山的事情,问道。
“没有,慕华当时,并不知道,是那知府私下要和师傅交易。”谢朗似乎不胜痛苦的继续回忆:”大师傅回来和二师傅三师傅商量,三师傅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是后来被二师傅说服了。他们三个合伙迷晕了慕华,把他送去张徽之那里。”
“就是一群王八蛋,慕华那一年,不过十五岁,他们怎么忍心!”高希昼还是没有忍住不发火。
“那个张徽之为人狡诈,他怕慕华醒来寻死,叫二师傅给了他一个可以控制慕华的方子。那个方子少吃不过是会出现短暂的幻觉,吃的时间长了就会上瘾,而且,是有毒的。那本来是二师傅研究用来麻醉病人的,没想到竟然用来折磨自己的徒弟,二师傅心里,也不好受的罢。”
“他有什么不好受的,鼓捣出那什么暗香散,自作孽。”松君插嘴。
“师兄,别这样说话,二师傅从小就疼慕华。”
“最后还不是他设计把慕华害了。”高希昼不服。
谢朗不与他争,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慕华当时会怎么想,第二天我和师兄知道了,想去找张徽之把慕华弄回来,可是被二师傅拉住了,他说民不与官争,我们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张徽之的。况且他看上了慕华,一心来找医馆的麻烦,我们不能看着杏林医馆的百年清誉和几百条人命都毁在在我们手里。与其那样,不如牺牲慕华一个人。
呵呵,我和师兄,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我们两个,都是懦夫。后来,张徽之没有食言,四师傅不久就被放了出来,经过这样一遭,我们身心俱疲,又无颜面对慕华,就找了这杏林谷避世隐居,不再管那些引火烧身的事情了。”
秀叶和周彦难以接受这令人浑身发冷的真相,只是茫然无反应的听着谢朗自虐一样的长篇大论:”可是那件事情,改变了所有知情人的一生,师傅,我们,还有慕华,都回不去了。师傅们,尤其是四师傅性情越来越孤僻古怪,除了教授医理,就再少与弟子多说一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在闭关炼药。高师兄一直和二师傅吵架,其实我知道,他的自责远多过责怪师傅, 如果当时我们两个再坚持一下,或许还有转机。而我,自从那年以后,我就没办法相信任何人,我怕有一天,自己也是一样的下场,索性纵情声色。
呵呵,慕华带走了象征梅君的那块玉,师傅们这些年,从没有想过让任何人替代他的位置。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慕华受封梅君的时候,大师傅一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杏林谷上上下下,都欠他的,所以师傅们才会要救他,自从张徽之不明不白的死了,就再没有慕华的消息,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罢。”
“是….不大好。”周彦不知该怎么说,他实在不愿在已经伤痕累累的这对师兄弟面前,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
“他叫秀叶把那块玉完好的带回来,就是说,他原谅我们,但是和杏林谷再没有关系了。这个傻孩子,我们这一群什么也干不了了懦夫,根本就不值得他原谅。”高希昼狠狠地灌下去一口酒。
秀叶周彦无语,他们怎样也猜不到,千里迢迢而来,等待他们的,竟然是这样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