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欧阳塔塔

7、第七章 阳春面

　　春节向来是团圆的日子，自古便是如此。然则，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如此。

　　孙家维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作为一名外地求学的医学院法|医系学生，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兴许是前年，或者是大前年。

　　她伸了个懒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她看书看得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缠绕了她许多年，哪怕是网络上的解梦软件也没有办法解释她这个梦的由来。她的梦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两碗阳春面，一身灰蓝色的长袍，和一条在黑夜中随风飘动的丝巾。

　　然而她无法把这些片段结合在一起，也无法看清她梦境里那些人的脸。

　　她拍了拍脸，不再去想梦里的一切。

　　她的桌上放着一大摞专业书，笔记本上写着一堆晦涩难懂的单词和语句。已经被她关了震动的手机指示灯亮个不停，通讯软件中均是来自社交群里的信息，那些同学她没有认识几个，多数都是名字对不上脸的。她始终没有收到她家人的祝福。

　　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一个以理论专业来衡量技术的社会，她已经习惯于把自己闭锁在专业书里，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隔绝。

　　已经晚上8点，她翻了手机叫不着外卖。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由于正值大年三十，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于是她做了个于她而言非常难得的决定，出去吃饭，庆祝一下新年。

　　街上的铺子几乎都关门歇业，她走了几条街才终于遇上一家在除夕夜依旧灯火通明的食肆。

　　初一原本想着除夕夜没什么人，便把君再来交给阿九设结界开夜店，自个儿去找巴蛇过个年。然而他没想到其他街的餐馆铺子都关门了，周边只剩下它一间餐馆还营业着，于是附近过年不回家的人都跑来这儿过除夕。

　　索性人并不算多，阿九也乐得清闲与这些客人闲聊几句。

　　孙家维刚进来找了位子坐下，穿着一身浅黄色洋装长裙的阿九便上前来问她吃什么。

　　孙家维盯着菜单看着一分钟也没决定下吃什么，阿九在她身边勾了勾鬓发，笑着说“不如吃一份阳春面。”

　　孙家维抬头看着阿九，问道“阳春面？”

　　阿九笑着说“别小看阳春面，这面越是简单越是好吃。”

　　孙家维点点头，她原本对吃的东西就不甚在意，平日里忙着学习，能有空闲吃上饭的时候多半也已经是残羹冷炙，偶尔能有一份温热的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

　　君再来向来是客人想吃什么初一就能做什么，一碗阳春面更是不在话下。

　　一勺猪油，半个洋葱，炸出葱油。一勺酱油，一把葱花，一杯开水，兑开葱油，做成汤底。煮上二两细面，挑出漏干放入汤碗，撒上葱花，加两片青菜叶，搁上切半的溏心蛋。

　　阿九端着这碗阳春面放在孙家维面前，挑着眉笑道“请慢用。”

　　再简单不过的阳春小面，却散着浓郁鲜香的味道。与其他餐馆的面条不同，这里的面极为鲜香，不由令孙家维以为初一在里面加了罂|粟|壳。

　　青菜叶爽脆清甜，溏心蛋柔|滑得如同布丁，捞一筷子面条更是爽滑筋道。她舀了一勺汤，葱油香味浓郁，独特的回味让她不由觉得熟悉。

　　可说不出是为何熟悉，她分明从没有吃到过。

　　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孙家维伸手想拿手机，余光瞥见周围的场景不由抬起头。四周俨然已经不是君再来的模样，她坐在街边一个由简陋棚子搭成的摊子，街上是来来往往穿着旗袍洋装的人，周边的楼房也并非是高楼玉宇，反倒是灰白色的老式建筑。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白色蕾丝连衣裙。同桌的还有一个男人，穿着微微有些旧的灰蓝色长衫。

　　两人面前还摆着两碗阳春面。

　　“此行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那男人说话的语速极慢，一字一句慢条斯理。他看起来文文气气，像一个教书先生。他叹了口气，说“倘若实在没有我的消息，你也不必再等我了。”

　　孙家维尚未反应过来，这副身子便首先做了反应。她握住男人的手，说“我会等着你回来的，你放心去吧，你母亲那儿我会替你照料的。”

　　“婉玉，你其实可以不必如此，”男人看着她的手，说“你将来终归是要继承你爸爸的银行，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你不必再等我。”

　　“那些人怎么比得上你，你有知识，你有才学，你有远见，他们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你想为国家做点事，你就去吧，我等着你回来娶我，”她笑着说。

　　“那倘若我死了呢？”

　　“你死了，那我就陪你一块儿死。”

　　吃完了一碗阳春面，她亲自送这个男人坐上火车，她追着火车，却也只能看着她的情郎渐渐驶离。

　　孙家维寄居着这副身子，作为局外人同喜同悲。想着兴许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她没由来的一阵难过，她安慰自己这悲伤应是来自于这个身体的。

　　这个男人的母亲住在简陋的平房，诚如这个男人所说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可谓云泥之别。她是银行行长的独|生|女，是留过洋的高材生，住的是独门独户的高级别墅。而这个男人却只是一个教书先生，挤在破旧不堪的平房里，与母亲相依为命。

　　她父亲给她介绍了许多有钱人、富家子，以及上流社会的纨绔少爷，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心心念念的是被火车载向远方的穷教书的。

　　“我的心已经嫁给他了，婚礼也不过就是个仪式，他什么时候回来娶我都可以，我等得起。”

　　“你有多少年可以等？”她爹问。

　　“我有一辈子可以等，等到他回来，或者等到他死。”

　　他母亲身患重病，可却没有告诉他，一直到他离开后才终究是撑不住身子。她想送他母亲去医院，他母亲却不肯去。

　　他母亲硬是撑了三年，也没有等到她儿子回来。

　　战争已经波及到了这里，孙家维隐隐猜到，那个男人是不会回来了。

　　一份电报被她父亲拍在桌上，这些年她父亲为了让她死心到处查有关这个穷教书的消息，终于在前些日子有了眉目。

　　他死了，早在离开的第二年就死在了敌军的枪炮之下。

　　她没有哭，没有难过，反而相当释然。事实上她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承认这个事实。她紧握着那份电报，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白色丝巾，打开窗站在窗沿上。她用丝巾盖在自己头上，像是结婚时扣在头上的白纱。

　　她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她如同洁白的羽毛缓缓坠下，又如同夜空里划过的一颗流星，美好总是刻意而短暂，手指之间无法触摸，无法握紧。

　　一切都如她那个永远看不清的梦，阳春面、灰蓝色长袍、洁白的丝巾。

　　梦里的女人跳下了楼，孙家维却回到了现实。手机的铃|声催促她接起电话，面前的阳春面仍冒着白气，仿佛刚才的一场梦不过只是眨眼之间的幻觉，她接通了手机，却对手机里的声音和话题毫无任何兴趣。

　　原本眼前这碗不过是普通的阳春面，可当她经历过梦里的场景后，这碗带着熟悉味道的阳春面令她越吃越难过，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掉了眼泪。

　　说不出缘由，或许是经历了那个女人的悲欢离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个在民国25年爱得轰轰烈烈的女人究竟与她有什么关系。

　　在阿九满是笑意的眼神下她匆匆忙忙吃完面付了钱，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推开一桌子的专业书和笔记本，她打开电脑，查询民国25年的新闻。

　　她想知道那个人是否存在，自己所做的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的。

　　在网上她并没有找到这个信息，她又去了图书馆，查了许多民国文献，才在某一个城的地方志里找到一段极有可能是关于她的文字。

　　民国25年十月，大通银行行长之女方婉玉坠楼自杀，死时头戴白纱，缘由不明。

　　后来孙家维时常去君再来点一份阳春面，她说这里阳春面的味道最接近她梦里的，只可惜少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你在这儿和在家乡看见的就不一样。桌上的面还是这碗面，可你旁边坐着的人就不一样，”阿九笑着说。

　　“为什么你当时推荐我吃阳春面？”

　　“因为你一进来脸上就写着请给我来一碗阳春面。”

　　孙家维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自然是并没有写字。

　　阿九忙着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她看着桌上的一碗阳春面，想起那个男人提着行李箱站在火车前的眼神，他们互相对视，默不作声。那一眼的不舍与决绝，兴许是彼此在今后纷扬的战火里唯一的惦念。

　　她从不相信人会有前世今生，所以她无法用科学来解释自己因为一碗面而回到了过去，如果是幻觉可这段历史却又好像真真实实发生过。

　　“先生吃什么？”

　　“来一份阳春面吧。”

　　略有些耳熟的声音让孙家维不由一愣，抬头看向与她点了同一份面食的人，他的头发齐耳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浑身上下散着一种于孙家维来说十分久违的书卷气息。

　　他的脸与孙家维记忆中那个远赴战场保家卫国的男人重合，时光在这一刻交叠，从不信命运的她一不小心跌进了命运的轮|盘，被命运指引着与过去重逢，与未来并轨。

　　他们默不作声，相视一笑，犹如七十多年前站在火车边的两人。

　　七十年前，千言万语只有一句，珍重。

　　七十年后，时光流转，只为一句，你好。

　　据说食物就像一根线，可以连接人承载命运的一串钥匙，不同的钥匙打开不同的命运之门。而命运的交叉点恰恰在于，你选择的是哪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