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欧阳塔塔

6、第六章 孟婆汤

　　天微微亮时，房檐下的青铜铃突然响起，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已是打破了早晨的平静，可更加凄厉愤怒的叫吼更是将原本已所剩不多的平静完全打碎，愣是把屋子里头已经半睡半醒的阿九和哑巴给吵醒了。

　　来者带着一股特有的阴气而来，哪怕不看也晓得来者何人。

　　“妈|的气死老|子了，再被我看见那只死狐狸，我非断了她所有的尾巴不可。这404怎么又换地方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声点，你会吵到街坊邻居的！”

　　孟婆听见鬼差声音时喜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一脸惊喜地对着初一说“瞧瞧瞧瞧，有人来找我了，你们别想再扣我一分钟。”

　　说罢，不等初一开口他提着围裙便跑到门口，正巧遇上气势汹汹如□□前来收保|护|费一样的鬼差五人组。他们仍是穿着标志性的黑色西装，只是衣服上被撕出了不少口子，头发凌|乱，脸上除了污渍以外似乎还有手指甲的抓痕。

　　孟婆看见五个鬼差，愣了愣，说“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哪个难缠的鬼能把你们五个都挠成这样？”

　　高个的鬼差冷哼一声，说“再难缠的鬼对上我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是我们遇到了一只非常臭不|要|脸的九尾狐，还带了一群妖怪帮手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孟婆叹了口气，说“怪不得我刚刚被绑架的时候喊你们，你们也没有来救我。”

　　“我当时接收到你的意念信息了，”另一个鬼差说道“但他们打得太厉害，我们也脱不开身。”

　　“大哥，那个不是夜店里的九尾狐吗？”矮个子的鬼差偏过头，正巧看见坐在那儿正一手托着下巴，一面瞪着眼看他们的阿九。

　　被称作老大的高个鬼差听罢这话也偏过头，在看见一脸平静事不关己的阿九后，原本积攒在胸腔里的怒火燃烧得更盛，他扒|开堵在他面前的孟婆，走上前便指着阿九的鼻子，怒道“真是冤家路窄，九尾狐，你害的我们几个被一群妖怪叠罗汉，这回我不烧了你的狐狸尾巴，我这鬼差的生计就不干了！”

　　说罢，他正欲抬手往阿九那儿丢俩冥火，却见阿九不闪不避反而慢慢站起来围着他的身边绕了两圈。

　　最后，阿九将脚步停留在他的跟前，又用眼光上下打量他，双眼瞪得大大，说“我认识你吗？你是鬼差？我怎么会认识鬼差？”

　　“你别装蒜，你以为你装失忆就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鬼差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兄弟也不会被打成这幅模样。”

　　阿九盯着鬼差那脸打量许久，才忍不住哂笑道“你少装蒜，这么丑的鬼差我怎么会认识，你分明是见我貌美如花想要找了借口和我搭讪。我九尾狐眼光可高着了，你那点颜值走在街上我连眼都不会抬。”

　　被怼得说不出话的鬼差上前一步似乎要出手，哑巴连忙拉住鬼差的衣服边，打着手势解释阿九失忆之事，然则鬼差看不懂。

　　“你瞎比划什么？”

　　“她真不是装的，她是真的失忆来着，”孟婆解释说“她一不小心吃了我用孟婆汤做成的冰淇淋，所以她是真的不记得了，我现在也在等她想起来，不然我还真的走不了。”

　　矮个的鬼差走到孟婆身边，问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自己不会走啊。”

　　孟婆指了指初一，又指了指阿九，说“你睁大眼好好瞧瞧，这里一只饕餮，那里一只九尾狐，这俩一个神一个仙，我一个鬼怎么打得过他们？”

　　“那儿不是有个孩子吗？看着总该是个人类，你连个孩子都打不过？”

　　“那是个人又不是鬼，你有能耐你去打。他那毛都没碰到你就被扔进冥河里去了，你还敢让我去打他？”

　　高个的鬼差皱了皱眉，半信半疑说“神仙喝孟婆汤也能失忆？”

　　孟婆耸耸肩，他也觉得奇怪，但这千百年来也确实没有哪家神仙闲得没事来喝孟婆汤，谁知道神仙喝汤究竟会不会失忆。

　　“大哥，既然她失忆了，要不此事先放放。前些日子那列车相撞死了不少人，咱们还没渡完，上头交代这几日内得收完的，”先前一直劝和的鬼差出声提醒道。

　　高个的点点头，整了整西装便打算要走。

　　孟婆见状连忙凑上去，拉着高个的胳膊，说“947，你顺便也把我带走吧。”

　　被称作947的高个鬼差挑了挑眉，说“他们不是不让你走吗？你索性留在这儿熬汤算了，这儿看起来好歹也是家餐馆，总比你那流动摊位好点，我们也不能天天装鬼帮你吓那什么城|管。”

　　孟婆抽了抽嘴角。

　　“你也正好可以替我们盯着那九尾狐，她太能管闲事，昨天还想跟我们抢鬼，”947指着阿九，一脸嫌弃地说道。

　　“她跟你们抢的鬼是不是姓秦？”一直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喝茶的初一突然开口问道，“死于列车事故的。”

　　947皱着眉说“你们和那个姓秦的鬼是一伙的？”

　　他记得那个姓秦的男鬼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鬼魂，没想到竟会引来一头九尾狐争抢，一头九尾狐就算了，背后居然还有一只饕餮？什么时候连鬼魂也成香饽饽了。

　　孟婆闻言双眼放光，立马拽着947的衣服不让他走，差点把他仅剩不多完好的袖子也给撕裂了。

　　“那姓秦的叫啥，我查查簿子看他喝汤了没，”孟婆说道，“只要把他给引出来，我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九尾狐要这姓秦的魂魄定有阴谋，倘若真给了她违反地府法纪咱们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把他引出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不把他引出来我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孟婆指着初一，说“你看看他，看看他那邪恶的脸，他吃人可连骨头都不吐啊。”

　　初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说“我不吃人。”

　　孟婆嘴角又抽了抽。

　　“且不说我们还没抓到姓秦的，哪怕是抓到了，姓秦的魂魄也不能交给九尾狐，她......”

　　947尚来不及说完话便被一条白色狐尾卷住脖子，其他鬼差想上前帮忙却被阿九的其他几条尾巴一一卷住。狐尾越收越紧，被困于狐尾之中的鬼差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阿九站在那里，五条狐狸尾巴卷住鬼差，另外四条随意摇摆着仿佛是在炫耀。

　　哑巴退开了两步，先前他已经见过阿九的尾巴，该有的震撼也都经历过了，这下反而没有太大的惊吓。

　　“给我个魂魄怎么了，只要老娘高兴你们地府的魂魄我都可以夺走。老娘要个魂魄也不杀人放火，就是给人家夫妻俩告个别，多大点事儿怎么到了你们鬼差嘴里就成了我的阴谋诡计了？”阿九手叉着腰，指着947说“尤其是你这个王|八蛋，瞪什么瞪，老娘就是眼睛比你大，尾巴也比你长，你不服也得服。”

　　孟婆愣了愣，说“你不是失忆了吗？”

　　“我之前是失忆了，刚刚才恢复记忆的，”阿九笑道“我想听听这个王|八蛋能说多少我的坏话。”

　　“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了，赶紧的把那姓秦名字报出来。”

　　阿九想了想，说“这个我也确实记不清了，你要谅解我们这种活了千百年的老人家，记性不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对吧，饕餮。”

　　眼下所有的鬼差都被阿九的尾巴卷住，他哪怕想要逃跑也逃不掉，他挠了挠头发，说“所以呢，这位饕餮老人家把我拉过来又不让我走究竟是几个意思？我还得回去卖冰淇淋呢！”

　　“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的，”阿九笑道“要不我让初一下碗面给你吃，大家坐下来慢慢等这个王|八蛋说出秦老板的名字。”

　　初一又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说“我不下。”

　　孟婆越发觉得自己是进了贼窝，一个大概是脑子有洞的九尾狐，一个是跟老王|八一样坐那儿一动不动的可能吃素的饕餮，还有五个宛若猪队友一样存在的鬼差。

　　“我只是个卖孟婆汤的，请你们善待一下做小本生意的人好吗？”孟婆吸了吸鼻子，一脸无辜地看着阿九和初一。

　　谈话之间，门口的青铜风铃再一次作响，而这一回踏入君再来的人却是杨宛云，以及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可不就是那个被这群神仙鬼怪争相抢夺的秦老板。

　　阿九在发现有人靠近君再来时便用了法术隐匿身形，顺道把那五个鬼差也一起隐了，还封了他们的口，不许他们说话，因此杨宛云进来并没有看见方才那一幕九尾狐大战五鬼差的壮观场面。

　　杨宛云较之前见到时憔悴了不少，她穿着极素的衣服，手臂上戴着黑布，眼睛也尤为红肿。秦老板看起来估摸五十多的年纪，头发黑白相间，但多数是白色。脸上有不少胡渣，眼窝很深，眼中布满了血丝。

　　杨宛云走进来四周看了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路过，不自觉就走进来了。我是不是来得早了，你们还没开门？”

　　以往这种招待客人之事都是由阿九负责的，而如今阿九正卷着五个鬼差不能分身。阿九给哑巴丢了个眼神，哑巴便会意地点头小跑到杨宛云面前，引她坐下踮着脚给她倒了杯水。

　　普通人无法看见，可秦老板作为一个鬼，自然是能看见被法术隐藏着的九尾狐和鬼差。以及站在他边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的孟婆。

　　秦老板显得有些惊慌，他怕鬼差把自己抓走交给孟婆喝汤。

　　杨宛云笑着谢过哑巴，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丈夫他一直在奈何桥上不肯喝孟婆汤。他一定是放心不下我和儿子，所以一直不肯走。我有个很冒昧的请求，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决定为我的丈夫学做一份锅包肉，让他在阴间吃好，让他放心。”

　　她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角。

　　孟婆站在秦老板身边，他看见秦老板的眼眶微红，也偷偷地抹了眼角。

　　初一点点头，说“君再来里没有秘密，没有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杨宛云站起来朝着初一弯腰鞠了个躬，连声道谢。

　　君再来的后厨头一回进了普通人，诚如初一所说，君再来里是没有秘密的，后厨也是再普通不过，有锅有灶，有菜有刀，塑料筐里的大白菜鲜嫩水灵，瓷缸里的鱼活蹦乱跳。正是这样的厨房，却做出了令人惊叹的味道。

　　杨宛云跟着初一一步一步地从切肉到调酱，并没有任何一个奇怪的步骤，可她自己在家里无论怎么做也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

　　相比起后厨的祥和，前厅犹如古罗马斗兽场，彼此之间一言不合就可能互相打起来。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旁，阿九紧盯着947的动作，947与他身后的四个鬼差则紧盯着秦老板，秦老板的眼神在孟婆和947之间来回晃。而孟婆的眼神则在所有人之间来来回|回。

　　哑巴觉得这气氛过于尴尬，便踮着脚给每个人倒了杯茶。

　　哑巴绕了一圈，正绕到947面前时，阿九推倒了杯子，说“不用给这位先生倒，他不算咱们这儿的客人。”

　　947皱着眉，说“刚才是谁不让我走的？”

　　“你让杨宛云能看见秦老板，我就让你走，”阿九用手指在杯口绕了一圈，说“要是不肯你哪儿也别想去，留下来当个打荷的，你后头那些就给我传传菜吧。”

　　947拍了把桌子，说“你刚才不是很横吗？你还用尾巴差点勒死我们，你这么牛逼自己动手，何必要来求我们兄弟？”

　　阿九挑了挑眉，笑道“注意用词，不是‘求’，是‘威胁’你。”

　　眼见947与阿九一副随时要打起来的模样，孟婆站起来劝道“我觉得，这事情是可以解决的。你们看，这位秦先生反正都是要去地府的，他刚才也说了他从事故现场逃跑失踪都是为了去找他媳妇，对不对？咱们干事情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对吧，给人家帮个忙其实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了。”

　　“你闭嘴，”挨个的鬼差瞪了孟婆一眼，出声说。

　　孟婆扁着嘴应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阿九点点头，颇为赞许地看着孟婆，说“这位孟婆的思想造诣很高啊。”

　　孟婆竖起手指，说“我的编号404，请不要叫我孟婆，谢谢。”

　　阿九忍不住笑了笑，确实古往今来她鲜少有见到孟婆是男的。估计这地底下孟婆不好做，以至于放宽了要求，只要是个鬼不管公母都可以当上孟婆。

　　“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孟公？”

　　“叫404就可以了，谢谢！”

　　秦老板叹了口气，他低着头说“其实只要能再这样看看她，我就心满意足了。原本我想过了今晚就主动来找你们的，给你们添了麻烦真的是很抱歉。”

　　404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这汤放那儿又不会凉，你是喜欢吃冰淇淋还是喜欢吃棒棒糖，还是喜欢直接喝汤？”

　　947又拍了一把桌子，冷声说“闭嘴，404。”

　　“我这是在做市场调查，这决定了我要是冰淇淋卖不下去可以再卖啥，我总不能一年四季都推着冰淇淋车吧？”404扁了扁嘴，说。

　　947抚了抚额头，身后的鬼差提醒他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再不走该赶不上下一波的渡魂了。947想了想确实不该总把时间浪费在这里，诚如404所说的，这也不过只是抬抬手的事，为了一个秦老板不值得耗费这样多的时间。

　　与其为了一个姓秦的鬼魂与九尾狐、饕餮一仙一神相互折腾，不如多引几个魂魄，还好涨涨业绩。

　　947一拍桌子，说“成，但事成之后这姓秦的必须跟我们走，片刻不得逗留。”

　　秦老板感激地连连点头，差点对着947哭出来。

　　杨宛云端着由初一亲传的番茄包锅肉走出来时，947用了法术，一道光如同一条白色的绸带遮住了杨宛云的眼，可不过片刻的工夫白光散去，她看见了在她不远处桌子旁坐着的便是她那已经死去的丈夫。

　　他穿的仍是那一身离家时穿的棉大衣，他笑着看向杨宛云。恍惚间，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刚收工的丈夫坐在桌边等着自己将饭菜端上，屋室简陋，粗茶淡饭，夏日如蒸房，冬日如冰窖，可即便如此她却依然觉得生活非常幸福，尤其是有家人等着自己的时候。

　　她把锅包肉放上桌，旁边还有一碗黄汤。

　　她伸手抹了抹眼角越聚越多的眼泪，她说“你总是嫌我这肉做不好，你看我现在做的挺不错的，你要不要再吃一口？”

　　秦老板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握住杨宛云的手，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手，她的手已然不负当初的柔|滑，岁月在他们的手心里积累了一层厚茧，皮肤也粗糙了不少。

　　可他的手依然宽厚，她的手依然娇小，当他的手裹住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他们初次相遇，初次牵手，初次告白之时。

　　“阿云......”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和孩子，”杨宛云吸了吸鼻子，笑着说“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阿生，你走吧。”

　　秦老板笑着不说话，任凭眼泪流过他的脸颊，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阿生，你走吧。”

　　秦老板点点头，他去捧黄汤的双手颤抖着，杨宛云按着他的手帮助他拿住了汤碗。

　　杨宛云仍是笑着，尽管眼泪止不住。

　　秦老板端着孟婆汤，他看着杨宛云，眼中带着眷恋与不舍，然而他也知道这份眷恋与不舍会成为沉重的枷锁，在未来的日子里桎梏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将碗中的孟婆汤一饮而尽，作为鬼他分明是没有味觉的，可他却能喝出这黄汤之中的苦涩。

　　他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他想再次握上杨宛云的手，可他的手指就这样直直的穿过，不曾有任何交集。黄汤一饮，他再也不能握住她的手了。

　　947走到秦老板身边，说“我们该走了。”

　　秦老板点点头，他站起来跟在947的身后渐行渐远。他回过头来时，杨宛云趴在桌上双肩抖动似是在哭。秦老板想回去时被947拉住了胳膊，947告诉他，自他死的那一刻起，这个世间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当他喝下了孟婆汤，一切前尘都将烟消云散。

　　“能放下的东西，放不下的东西，终有一天总会放下的。”

　　947对秦老板如是说，孟婆对杨宛云如是说。

　　947带着秦老板离开后，杨宛云也走了，她说自己要到外地和儿子一起生活，巧合的是那天回去她听说了她的儿|媳|妇怀|孕了。

　　阿九说，这是一个传承，这个世上有人生有人死才能达到一种平衡。

　　而这个世界，正需要这种平衡。

　　黄汤一碗，饮下人间爱恨嗔痴，从此前尘往事皆不论，是为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