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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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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外边传来敲门声,叫了进来,小六抖落一身雪花踏进屋里。
“又下雪了?”栖真望了眼紧闭的窗户,冬日夜落得早,窗外早已黑沉沉一片,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爷回来后就没停过呢,刘大哥也在这儿。”小六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递上:“刚才宫里来人,送了这个,说是极好的生肌活血药,让爷好生用着。”
栖真接过,见装药的瓶子竟是上好紫玉,在灯火下荧光内敛。心想什么药,连个容器都这般珍贵。当下揭开瓶盖嗅了嗅,里面透出的一股怪味,让他不由微皱起眉头。这味道以前从未闻过,要细说,倒像几重不同程度的辛辣交相接替般。嗅多了,竟被冲得一咳,忙盖上盖子,问:“这药怎如此难闻,谁送来的?”
小六从怀里取出张纸签:“来人披着斗篷,遮住大半头面,我也没瞧清楚,但看衣饰,倒像宫里出来的,只说奉了他家主人之命前来送药,其他一概不知。我听那声音嗡声嗡气,倒有几分像宫里的公公,所以就收下了……哦,还有这纸,他塞我手里就走了。”
栖真拿来一看,素底梅花的精巧小笺,上面两行直书:“金风玉露,早晚涂于伤处,七日便可痊愈,望君自行珍重。”言语无什花俏,字迹却透了几分娟秀,似女子写成,下面并无署名。
纸签上有淡淡幽香入鼻,栖真靠在床边静默半晌,心里不停转着:瞧这做派字迹,绝非皇上作风。且刘太医人在府中,再有新药,也该从他那儿来。但若不是皇上,却不知宫里哪个有这般交情,那么晚了还派人踏雪送药?
正独自沉吟,边上的铁枪伸手过来道:“让我瞧瞧。”他接过瓶子,揭盖凑着仔细闻了闻,脸上显出一丝喜色。
栖真见他神情,问道:“这药有何不妥?”
铁枪摇头,正色道:“没有不妥,而是好得很,连这种稀世珍宝都拿来送人了,栖真,你不简单。”
闻言,边上两人都意外。小六兴奋道:“稀世珍宝?就这难闻的糟物?”
铁枪塞上盖子,笑道:“味虽难闻,药效却骗不了人,我看有了这个,你家主子的脚伤是绝无大碍了。”
连刘太医都不敢打包票,铁枪却信心十足地道来,栖真侧了侧身,也起了兴趣:“这金风玉露究竟是何药?”
掂量着瓶子,在手里轻巧把弄,铁枪玩味道:“叫金风玉露?哦……成药我不清楚,可里面有一味药引,量不重,却难得的很。适才一揭盖,闻到的那个辛辣味道,正是这药引特有的。”
“什么药引,这般稀奇来着?”小六在床沿上一坐,眨巴着大眼问。
“严格说来,这药引并非是药,而是毒。”
“毒?”
“药若使用不当,也会成毒,毒若施以妙手,自然也可成药。这本就是天地间两极转换的常律。至于这个……。”铁枪一举紫玉瓶,“……这药引取自解忧花的根汁,配以蜈蚣草于烈火中提炼而成,旨不在夺人性命,而为控制神志。但凡饮过一次,饮者飘飘欲仙,好似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如登极乐,在别人眼里却是忘乎所以,丑态百出……世人识其厉害,便给了它一个贴切的名号,叫‘忘庐’。”
“是‘忘却人间万户庐’之意吧?”栖真领会,笑问道。
小六听了却怕:“那岂非像麻柯花?”
“有点,但忘庐更厉害,一旦沾染,饮者从此再离不开它,若三日不饮,那滋味好似引蚣上身,遍体噬痛,直至经脉寸断,咳血而亡。世间无人承受得起。所以至今还未听过有人抵抗得了忘庐威力,而不乖乖回头乞怜的。”
毕竟是要给自家主子用的,小六担心道:“那现在这瓶,究竟算毒算药?”
铁枪一哂:“是我说得吓人了……其实忘庐若控制得量,再用解语露交相牵制,也能成药。拿来外涂,尤显活血去淤之效。这瓶,自然是疗伤圣药咯。”
栖真半侧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开口:“你既说是稀世珍宝,只怕这忘庐不容易得到吧?”
“当然,解忧花和蜈蚣草都长在苦寒之地,花期极短,采摘困难,关内压根见不着,现在算来,只怕十六州内也早已绝迹,大概只在辽北还能觅到一些……不过这瓶既是宫里送来的,估计是先前北边的进贡。”铁枪接过话题,答得极是自然。
心中电光瞥过似的,栖真拿回药瓶,端量道:“没想到江湖上消息竟如此灵通,连皇宫大内藏些什么宝贝都一清二楚。不过这主人也好生奇怪,送此珍贵之物,又不肯告知是谁,让我谢都没处去谢。”
铁枪收拾了碗盘,站起身:“或许人家就是要你别谢,才匿名相送,你就好生用着吧,养好了脚伤,也算对得起这送药之人。”
贺兰家暖暖火炉,一派温和言笑,远在三里外的大宋皇宫一隅,浓绸的暗夜浸润了整座高大太庙,空旷寂冷的阴影里,一人独独跪在庙宇正中。前方,高耸的案几上,大宋太祖太宗的灵位隐遁着,幢幢犹如巨灵魅影。
赵恒在这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仿佛万年凝固不动的冰垣。膝盖麻木,身体冰冷,但他的心,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
好一句“足寒伤心,民寒伤国”!
心头翻覆念着这句话,视线凝固在前方案几上。那里,除了先皇牌位,还安躺着一柄柱斧,象牙的柄水晶的头,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寒光。
太祖皇帝虽薨,身后留下一个巍巍大宋帝国,一块三规戒碑,还有……这柄柱斧。昔日,这斧子曾打醒多少冥顽不灵的文臣武将,连开国宰相赵普,都在这斧下灵窍顿开。
如今,太祖已逝,柱斧已闲,他虽荣承大宝,登上皇位,但那段令自己热血沸腾的开国峥嵘,却早已隐没于岁月洪荒中。
可今日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峥嵘与否,不啻心中之感,开了心眼便是,闭了心眼便否。
下午栖真在雪地里那番直言,就似一柄无形大斧,猛狠地砍在他的帝王心坎上。那一刻,体内有江潮彭湃,长驱直入。
栖真的举动相当大胆,对他而言,也可称得上新鲜。可在佩服了这大胆,领略了这新鲜之后,弥留在赵恒心底的,无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想到这里,赵恒脸上不禁显出一种直面的冷然之态:自进驻东宫以来,囿捧着帝王骄傲和尊严,他自认足能够指点湖山,傲视红尘。哪知今日被栖真一拜,才拜出个恍然——原来这所谓的气节自负,不过一种幼稚,说到底,他赵恒仍逃不出井底探月,黄楼虚景。
于是慢慢长夜,酽霜浸身,他不再苟息一晚,宁愿来这空无人烟的太庙,凝对列祖列宗,长跪不起。
殿外更声已越四下,暗夜阴影中,一个清冷语声传来,在空旷大殿上,平添半分回音:“你还要跪多久?”
赵恒闭目雕刻着自己的沉默,挺直的背影毫无动静。
“我陪你。”说着身后响起轻微的衣衫摩索声,地上果又添了一道黑影。
“我自己想跪,你不用管我。”封闭了许久的唇,终于缓缓吐出只字片语。
“我也自己想跪,你不要赶我。”
片刻后,才听赵恒一叹,“这是何必?”
“吕端瞒了你灾情,你却不在他面前解释半句,你又是何必?”那声音幽幽道。
“我自小受的教育里,没有推卸责任这项。”
“即使这事责任并不在你?”
“只要执掌大宝一日,天下就无一事责任不在我。”
一片冰凝水静中,待赵恒再次开口,话题已转。
“挺之,有件事我要你去办。”
“什么?”
“这次易水绝堤事出突然,若是天灾,那也无法……怕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想你出走一趟,去易州查探清楚……还有,赈灾粮明日即可上路,十万贯绝非小数目,你暗里一路保着,给我看紧地方上的官员,务必让粮食安全抵达易州。”
“我是暗影,只负责你的安全,这外派一事,并非在我责辖之内。”
“这事宜暗着来,只有你能上。别人,我终是放心不下的,还是……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你的话我自然要听,可你为了他说的话,我却不怎么想听。”
赵恒一声叹息:“他是为百姓,难道我就不是?”
殿中响起轻笑:“……他当真是你肠中冰炭呢。”笑到后来,气弱下去,一改轻灵,夹了三分感叹,三分不愉,“罢……你既然想为他做个仁民爱物的好皇帝,那我就为让你做个好皇帝而去……只是我走了,谁来守护你?”
“我在宫里,不会有事,你赶在三月初三前回来便好。” 听对方答应,赵恒这才息了担虑,安详自在下来。
原本跪着的黑影,瞬间消失于殿中,来去自如,好似从未有过人迹,唯门外清清朗朗,飘回一句叮嘱:“阿侃,你自己保重。”
有种人,从不轻易许下承诺,可一旦给了承诺,便打定千石难移,万金难销。自小一起长大,这世上还无一人比赵恒更清楚,白挺之,正是这样一个人。最后那声恰到好处传回耳际的话,让他冰了整晚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