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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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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乘小轿早已停在资政殿内,赵恒抱了栖真入轿,见坐板地上铺了厚扎的羊毛软垫,知是傅悦心细安排下的。稍放了心,撩着轿帘对栖真再次吩咐:“回去好好养伤,伤没养好前不许入宫见我。”
栖真点头道,“微臣尊旨。”
一声“微臣”,君臣壁垒再次分明,赵恒心里酸涩,面上不着痕迹地一笑,放下轿帘。
当下傅悦让侍卫入殿起轿,叮嘱几句一路慢行的话,小轿便沿着九龙桥蜿蜒而去。
望着轿子越行越远,消失在极目远处,万里夕阳垂地,白雪里徒留两行脚印。赵恒静静站在门边,心随着轿子一路而去,挺立的身躯如宫前铁狮,威武的外表,却难掩空寂的内心。
傅悦陪在身后,见皇帝痴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一动。心中感叹,轻声道:“皇上,贺兰大人已走远了。”
“备马!”他站了片刻,忽然蹦出话来。
傅悦一惊,“皇上!”
赵恒转身,匆匆往殿内行去:“栖真脚不好走,回府后怎么进去,总得有人帮着他……你让人在宫门外备马。”
“皇上,贺兰大人家自有……。”这等小事,哪需圣上插手?傅悦想劝,却被赵恒一个厉声止了口,“朕叫你去,听到没有!”
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主上都听不入耳,傅悦只得领命,出门传旨。
不一会儿,赵恒换下皇袍,一身青色便装走出殿门,腰间别着出宫门的鱼符,上了御轿,对傅悦道:“别叫侍卫跟着,有挺之够了,朕很快就回来。”说完让人起轿,急向宫门而去。
傅悦看銮驾去远,才对着殿内空旷一片,颇为无奈地开口:“挺之,麻烦你。”
殿内一丝衣衫淅桫,话回来时,清亮语声,已在前方三十丈远:“放心,有我。”
一阵急乱终告段落,傅悦召了殿前随伺的各色宫人,厉声吩咐:“今日之事,绝不可泄漏半句,若让老夫在外边听到一字,你们自个儿心里清楚。”一向和颜悦色的大内主管,竟改旧颜,出声威胁。一片冰冷厉色,立时镇住在场众人,纷纷跪下起誓,绝不泄漏只字半句。
在宫门前换了马,一路向城东而去,赵恒挥鞭如雨,只望能赶上先行离去的轿子。待上了隆庆大街,街上夜市已起,行人撞撞,才不得不缓下半分去势,心里却是焦急如焚。
弯过隆庆街,便是贺兰府。他老远便见一顶墨绿色小轿,停在大门口,心想自己还是晚来一步,失望里拉了缰绳,下马,站在转角处,想看一眼便走。
这一眼望去,却让他一呆。
贺兰府门前,栖真正被一青年从轿中抱出,只见栖真对那人低低说了几句,忽然笑了,将脸靠在他身上,被抱进门去了。
虽隔得远,可赵恒看得清楚,适才栖真那笑,正迎着隆庆大街上最后一缕夕阳,雪质绸光里,嫩黄中透着微红,竟是娇艳绵软之极,再加上他那适意一靠,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慵懒一览无遗,与适才宫中全身紧张防备之相截然不同。
栖真这面前所未见。是他从未想要展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他真正想给予的人,其实并非自己?那一笑一靠,内里透出的依赖,与他平时志气骄矜之感迥然相异。那青年又算哪个,凭什么就心安理得承受这份依赖?
虽未见到那人正面,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赵恒绝不会忘记。与栖真相遇萍水阁时,不正是他,最后将人带了去?
赵恒站在角落里,夕阳如昨,隐入苍茫,只剩下半暗半阴的光影投射在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有点自以为是,有点像那跑过头了的马。
一向认定栖真的拒绝,是因为君臣间隙,身份相碍,却从未想过其他;一向只认定这场情事,两人一个圈,圈里的人是栖真和自己。可在前者心中,或许压根并非如此,又有谁知呢?
轿子已先行离去,赵恒心头皓白,转身上马,最后看了眼那关闭的,仿佛倾吐着拒绝潜语的漆黑大门,在又起的风雪飘摇中,一人一马,落落地消失在夕阳寂灭的街头。
酉时过半,铁枪端了盘子,到栖真屋里送晚膳。
栖真脸色尚好,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见铁枪进来,放下书笑道:“小六又偷懒,把这活儿都推给你。”
将盘子放到床边案头,回身拨了拨房中火炉,加旺了火,铁枪坐回床边:“累你受伤,我心里过意不去,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这说得哪里话?怎么又成了你累我受伤?”栖真拿起碗,摇了勺浓绸的鸡汤,不烫不凉,喝得舒心。折腾一个下午,此时闻到饭菜香味,还真是饿了。
“若非我对你提易州之事,你又怎会跑去为民请命。可你要展回天之力,也不必这般胡行,中午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傍晚竟躺着回来。”铁枪见他吃得香甜,不好说得太扫兴,只那语气里的责备和心痛,怎么都骗不了人。
“法子虽笨,可只要皇上点头便算好法子,现下问题解决,岂非皆大欢喜?”栖真却不放在心上。
皆大欢喜?你受伤卧床,谁还能欢喜得起来?铁枪不由皱眉。但长久相处,也知栖真一向顾着大局,不衿小节,这点损伤是不放在心上的。当下也不驳,只是道:“大凡苦肉计,皆以攻心为上,却也要看对了人才能有所施为,你今日此计一出,便成功地让皇帝改了圣旨,我看你那个圣上……对你倒也不错!”
栖真有苦说不出,放下碗,顺着他那调侃语气道:“无关什么错不错,皇上年轻有为,心胸开阔,臣子谏言,只要言之有理,御前自有裁定。毕竟江山是赵家的江山,百姓是赵家的百姓,他又岂会囿于成见,而转把这些看轻?”
铁枪另盛了碗汤送过去,话中端出几分不以为然:“年轻有为,心胸开阔?哼,真要如此,又哪得机会让你去站雪地了?”
知铁枪一向对朝廷官家中事,口头就没好话。栖真早已惯了,也无什芥蒂,接过碗,却不就口喝,只是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大半眼里的光璨,开口道:“朝廷内波涛汹涌,有些事,绝非皇上一人之力能够宛转,他实已尽力了。至于我们为人臣子的,有时也是做事容易做人难。”
“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今天你这御史一当,不仅要开口,而且开口既纠人之短。纠人之短也罢了,你偏还要逆龙鳞,揭皇帝的短。我确是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撑的。”
“哦……是吗?记得以前有人最恨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官,那时在牢里怎么说来着,‘我就是要闹的那些贪官心惊肉跳,鸡犬不宁。否则他们还真把自己的规矩为规矩,自己的利益为利益’,现在有人跟着一起闹,这人怎反而婆妈起来?”栖真慢慢喝着汤,嘲笑的话却半点不打折扣。
铁枪搔了搔头道:“我也没说要你当个两眼一抹黑的官,否则我打定头一个落跑。可你看前朝那些成功的御史,往往即能清肃朝纲,又懂得保护自己。否则整日被盯在屁股后面,人人怨恨,自个儿官路都未必走得长久,又有何能力去力挽狂澜?我过去只道你谨慎自持,现在才知是个莽撞性子,偏又在朝中身居要职……我只是不想见你有朝一日惹祸上身,无力自保罢了。”
栖真一拍铁枪肩头,嘻哈笑道:“得,别来触我霉头,我还想留着条小命娶妻生子的。”
自己苦心相劝,被他一闹便全数化去,铁枪正有些哭笑不得,却见栖真半靠于枕,调笑处珠温玉光,风流谁似的调调,配了最后那话,脸上不由一黯,嘴边竟有点讷讷:“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