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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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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宿醉,再醒来,赵恒只觉头痛欲裂。服了两杯傅悦备下的醒酒茶,忍着不适,于五更时分,准时出现在金殿上。
帝王威仪不可堕,再难受,身形仍要坐得笔直,脸上保持应有的微笑,处理迎面而来的纷杂奏报。烦乱难当时,他目光一扫,文臣班部里那恭恭敬敬的身影,似一剂清凉圣药,总能慰他心头片刻宁静。
看栖真今日精神还好,面上是惯有的肃穆,凝神细听着每一封奏报。在奏报的间隙,他会垂下眼,半阖着,视线胶于面前的红毯上,用心思考着什么。
绝对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模样。
只是……赵恒不着痕迹地苦笑……从跨进金殿至今,长长半个时辰,他就从未抬头往殿上看过。
哪怕一眼都好。
收回目光,从新关注此刻出列,正大力奏报任州叛乱的兵部尚书……赵恒心中泛苦。或许这才是最好落处,若自己拒绝不了,就让他来吧。
这叛乱虽萌发于小小一个州郡,但近月内,壮大之速着实让人吃惊,不仅任州被全数掌控,周边齐梁两州的沦落只怕也是早晚之事。主谋李常,务农出身,居然也能乘风造势至此,要说背后没有更强大更深厚的势力培植,栖真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站在阶下,仔细聆听奏报细节,他脑中飞速捻转,不由想起铁枪一案来。诸事多端,因果未明前断不可执一而论。历经前事,他也算熟谙此理,此刻再看这任州叛乱,便缓了几分,猜测内中往来,不知又置了多少潜像于其中。
想得专注了,到也成功摆脱片刻心头逼仄。只因若不如此,他实无把握,能管住自己的眼,不去瞧那踞坐金殿之人。
怀想此桩,栖真就觉混沌窘困。
原他也不过为关心的人强出个头,结果短短一日,居然惹来两个吻,两双爱慕的眼睛。
于男人,命犯桃花向来是种荣幸。但若桃花变了性,荣幸便成了酷刑。
现在两份酷刑并施,对栖真而言,在其年轻的生命里,着实首次。要问他是否动心,也并非没有,可他这心却动得危颤颤的,好似悬在崖边钢丝上,凉薄得找不着底。
一个是自己必待效忠的皇帝,沐其圣恩,纲纪哪能有失,若要谈感情,岂非如天涯海角般不着边际;另一个,则是自己尊敬的大哥,他虽声称并不想做这大哥,可心底照澈,对他浓越金兰,何曾有过半分杂质。
行至这生局面,自己又要如何是好?
暗地里,僵持继续着。当然,任何“僵持”,说穿了,不过每个人自以为是的感觉而已。
自那日“做错事”,被栖真红着脸训斥一番,铁枪立时恢复原样,每日轻松笑谈,或接下任务外出,尽心尽力,那档子事再也不提,着实让栖真松了口气。
至于赵恒这边,近来国事繁忙,由不得他放纵自己。资政殿每晚灯烛荧荧,不至三更绝不歇下,照亮了伏案的身影,远近皆知。只是他偶尔抬头,望着深夜不知打哪来的飞蛾,在桌前乱窜,最后直直扑向烛火,他总有一刻愣忪。怎奈笔下万里江山,仍待君继续。赵恒只能徒叹口气,埋案奋笔。
栖真更是忘得勤快,见两边风平浪静,自求之不得无风无浪。此时多事之秋,外边辽军犯境,内里叛乱渐起,他年轻气盛,脑里悬着的,晚上梦到的,是政事,是家国。风花雪月的闲致,于他而言,确是其次了。
栖真在自己心中地位愈日愈重,但不代表他没有让人生气的时候。事实证明,这个傲气的年轻人,脾气梗得经常连他这个做皇帝的都要下冷汗。
望了眼窗外阴瑟瑟的天气,几片乌云拉耷在天际,百花凋零,尽是一片残枯之色。这种严冬十二月的黄昏瞧在眼里,任谁心情都难以维继。
但此时此刻,本朝最年轻的皇帝岂止心情不好,他根本是濒临发火的边缘。
如果面前这御史大夫再不停嘴的话。
“朕已说得很明白,太祖皇帝定此阵图之法,本就是变相牵制,没道理传至今日无端被废。这事不必再议。”很少用这种严厉语气与栖真说话,但私情归私情,政事乃政事,自己的主张一再被挑衅,赵恒也难免上火气。
“皇上,将帅一旦上战场,便要依势而为。若每个行动都受阵图所制,这仗还要怎么打?祖宗虽有法制,但未必每项都适用现今……。”并非不知书桌后的人已经动气,但自认正确之事,栖真从不委曲求全。
“你是文官,这种军事上的事还是少管。”赵恒不愿纠缠,话题到此打住。
虽官拜文职,可栖真毕竟出生将帅世家,朝中军事动向,他向来关注,无论是北辽的骚动,还是国内零落叛乱,每日邸报一到,他总会细细研究。既然研究,多少便能看出问题,看出问题不说,就绝对不符合他贺兰栖真的性格了。况且朝中向来言论自由,越职议事也属常事,凭什么今日就不让他开口。
听皇上最后一句,摆明说他不自量力。赌着一口气,栖真心中也是火起。只是还记得御驾之前,不敢太过放肆,这才强行忍住。
见栖真终于闭口,冷着张脸站在殿下,眼里又闪起万分熟悉的倔强眼光,赵恒也心知自己最后一句未免说重。可牵涉到政事,他皇帝脾气一上来,也向来不先让人的,于是板着脸道:“还有何事要奏?”
今日决定要呈两事,便没有奏了一事便被吓回去的道理。栖真暗暗稳定下,再次启口:“泰山封禅一事,臣还有事启奏。”
“说。”
“三月前,朝廷颁下檄文,传旨全国,东封泰山。这三月来,全朝为此做足准备。但据臣得知,到目前为止,为这仪式所花银两,光玉帛、牺牲、庶品、粢盛一项便需四十万贯,更别提仪仗马匹,赏赐诸事了。且此次随行司职,竟高达两万有余,臣问过封禅官吴大人,这次封禅只怕需超用八百万贯,只是一个祭祀,便需花去国库三分之一的银两,还望皇上三思!”
“只是一个祭祀?”赵恒冷哼道:“你竟不知泰山封禅对国家之利,岂是单单一句祭祀能囊括?我朝开国以来,太祖太宗皇帝保此心愿却无法成行,及至朕这一朝,若能达其所望,扬我国威,不失为大功一桩。敬天祭祖原就是极其严肃之事,规制严格,礼仪繁复,容不得任何差池,倾倒山之力,在朕看来,也是值得的。”
“太祖太宗皇帝三十年节俭治化之功,海内才见殷富。封禅一事再重要,也无须铺张穷奢至此,何况现时国情与三月前又是相异,外患内忧之际,军费开支如此勒紧,还花费大笔银两在……。”
“军费自有军费额度,尚未挪用,你无须担心。”
“治国以百姓为本,这番糜费,致使仓廪空虚,若一旦入不敷出……。”
“不会的,朕自有打算……”
“皇上!繁华不是常享之物,剩下的三分之二不足以……。”
“朕说了不会的!”
“弥补全国基奠,照此下去,国敝民疲……。”
“……”
“朝廷何必慕此虚名……。”
“闭嘴!”
“届时……。”
赵恒抓起桌上白纸,狠狠一捏掷了下去,“我叫你闭嘴!”
随着他一声呵斥,殿中立时极静。
暮色透过窗棱,后浪推着前浪,快速降临。满室摆设,呆楞在原地,在阴影笼罩下,仿佛早已僵硬。
纸团正中栖真额头,一弹,落到地上滚了两圈,再也不动。
他们互相瞧着,憧憧地,都有些零落的茫然。
片刻后,还是赵恒先别过眼:“别说了,你退下吧,让朕清静两天!”用手一捏额角,声音已略显沙哑疲惫。
栖真张了张嘴,却再也无话,心上忽起一丝儿凄凉,他强行隐下,从容地一躬身,平静道:“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