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公主》卞九欢

46、一泓的夏天46

　　花崎早桑一个人走在街道上。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

　　月牙城很少能见到这么美丽的落日。

　　天空是彻底的玫瑰粉，整个云朵几乎镶嵌了一层金边。

　　如果有一位神明在掌控着月牙城的天气的话，她最近的心情，一定都很好吧。

　　可是花崎早桑的心情不那么好。

　　当你长得太美的时候，其实帅气的男孩就不再稀缺。

　　当你太聪明的时候，考试的分数也就变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形式。

　　当你自己的能力足够，家里又十足有钱的时候，生活就变成了一种延续的日常。

　　你可以买得起每期杂志上最贵的新品，又可以收得到限量版不发售的设计品做礼物。

　　你可以被邀请入住城市最贵的地段的崭新套房，又可以回到占地面积巨大的祖宅去放假。

　　钱不是万能的。

　　但是它基本把一切麻烦的事情都解决了。

　　当生活中没什么麻烦，也没什么困难的时候，花崎早桑的人生从很早开始就困惑着——

　　那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之前得到的答案是，她可以做一个刻薄的人，又不被所有人讨厌，只是被一部分人讨厌，这对她来说就挺好。

　　做刻薄的人有一个坏处。

　　那就是只有无聊的人才会刻薄。

　　不无聊的人，多半忙碌于自己的生活。

　　就像是森野夏，花崎早桑很敬佩她，她总是在忙碌着什么，但是花崎早桑的人生不是。

　　她需要别人来告诉她人生应该忙碌些什么，等她把这些忙厌倦了之后，她又需要一个新的人来告诉她新的事情。

　　就像是她高中的时候一直在忙着时尚，她有一个很好的时尚界的设计师做导师，很快她就追上了所有的潮流。

　　当她变成整个学校最时髦的女孩之后，她又去参加了时装周，那里有太多时髦的美人了，而且不得不承认，时尚界的人都有一点奇怪。

　　不是说他们穿得太多，就是他们穿得很怪，他们称之为早潮。

　　就是还没流行起来的时候被穿流行了就称之为早潮，总之每个人都很希望他们能够变得有些不同，甚至十分不同。

　　但是花崎早桑在时装周混了许久，她实在是没见过几个人把那些奇怪的衣服穿得真正流行。

　　很快，她就发现，如果她继续追赶潮流，她非但要穿有点奇怪的衣服，还需要穿十足奇怪的衣服的时候，她就退出了时尚界。

　　当然，她依旧维持着极好的审美，以至于无论她选什么样的单品都可以让她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受够了时尚之后，很短暂的时光里，花崎早桑又迷上了美妆。

　　可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糟糕的玩物。

　　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美了，或许也有可能是她太过自恋，谁能知道呢？女人看自己多半是如此。

　　她很难为自己画一个妆，因为她总觉得化妆不如不画好看。

　　她也很难把自己装扮成别人，因为她实在是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人。

　　她实在是难以说清，自己究竟是生得极美，或是仅仅极度自恋。

　　但是这种极度的自我迷恋的情结，让她免于人生的任何一个尴尬的时刻。

　　即便是发生了再严重无法挽回的争吵，花崎早桑从未经历过任何的尴尬，因为在她的内心如此坚定地相信——

　　她没有错。

　　一定是别人的错。

　　如果那个人也没有错。

　　那就是世界错了。

　　她不会错。

　　可是这极端的自我迷恋情结，无法挽救的自信，竟然在布鲁诺的一句话之下，就这么被击溃了。

　　布鲁诺说——

　　“你在死神的名单上面。”

　　那一瞬间，花崎早桑感到尴尬。

　　她尴尬并非因为她觉得布鲁诺在说谎，或者是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荒诞。

　　她尴尬的唯一原因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她认得死神。

　　那是一个有点英俊的年轻人，你不能说他很英俊，因为他实在是太冰冷了。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他的心脏好像是由金属铸就的。

　　你不能说他没有感情，因为在花崎早桑最恐惧的时候，他蹲下来安慰她。

　　那是一个幼儿园的一个下午，花崎早桑跑到了幼儿园的杂物间里来玩。

　　风吹过没有关上的门，把杂物间的门自动锁住了。

　　老师已经下班了，在她的父母发现异样之前，没有人会来这里找她。

　　而早上出发前，母亲还明明说过——

　　“今天管家先生晚上会去接你哥哥回城。我有一场小整容手术在预约，你的父亲要去议会开一场很重要的会议。”

　　花崎早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

　　她记得母亲说过的每个字。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家一天不会有事，对吧？”

　　就在那一天，一个人被关在杂物间的那一天，花崎早桑希望自己不是一个令人放心的聪明孩子。

　　她应该糟糕一点，比如说做一个刻薄的小孩，这样所有人都会记得她，并且永远不会忘记她不在场的时候。

　　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她一个人被关在杂物间的时候，太小的她还不能够理解，事情是会改变的。

　　一来就是，这个世界有个规则，就是任何时候你完全没办法的时候，奇迹一定是会发生的。

　　如果没有发生，一定就是你还有办法，只是没想出来。

　　二来就是，人生是不会永远糟糕下去的。

　　人生没办法永远糟糕下去，这是一条准则。

　　但是花崎早桑那个时候不明白这两条重要的准则。

　　她以为人生就是这样了，永远都是这样了。

　　于是，她坐在杂物间里，满心恐惧地等死。

　　她好像在杂物间睡过去了，黄昏的时候又醒过来。

　　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就是，杂物间的窗户是开着的。

　　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可以从杂物间的窗户走出去，走到学校的门口去，那里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门卫先生。

　　或者是她可以稍微大声叫一下，因为幼儿园的保洁阿姨是住校的，她就住在杂物间的楼上，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她就能听见了。

　　但是花崎早桑太习惯所有的一切送到她面前了。

　　她没有呼救，因为她没有学习过。

　　她不知道原来人生有的时候是需要求救的。

　　就在那一天，死神光临了杂物间，前来照看她。

　　一个穿着黑袍的家伙拿着镰刀，直接从杂物间的门里走出来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花崎早桑知道了一件事。

　　死神是个过分温柔的家伙。

　　他实在是过于冰冷了，可又那么柔软，世间不该有这样的物质存在。

　　所有冰冷的东西不都是极端僵硬的吗？低温就会造成这样的物理效果。

　　可死神不是如此。

　　他缓缓地蹲在花崎早桑的身边，说道：“我今天是来这里带走你的校长的。他的心脏负荷太重，需要换一个新的了。我听到黄昏对我说，你正在这里等死，是这样的吗？”

　　那时的花崎早桑并不知道他是死神。

　　她也不知道，人类被困住的时候，应该求救。

　　于是，她对死神说道：“我快要死掉了。”

　　说着，她指了指紧闭的大门，说道：“这扇门封死了，我永远出不去了，我只能死在这里了。我没有办法，我在等死。”

　　死神笑了。

　　那个家伙是一个有点过分温柔的人。

　　他说：“你现在不会死的。二十分钟之后，你的门卫会来这里拿一卷卫生纸，然后他会送你回家。好吗？”

　　花崎早桑被人告知了自己不会死亡。

　　不得不说，根据她的儿童手表显示，她已经等待死亡七十四分五十三秒。

　　她有点失望。

　　她实在是等待死亡太久了。

　　七十四分五十三秒，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难得的时长。

　　然后，死神又对她说道：“但是你要小心一点，花崎早桑。”

　　“人生对你有点偏爱。”

　　“正因为它很喜欢你，它实在是给了你太多，因此你很早就开始把这一切都当做是理所当然的。好像华贵的珠宝送到面前才是应该的，好像喜欢的人主动来追你才是正常的，好像第一名就是为你准备的，好像世间所有一切的财富都应该属于你，而不是别人。好像任何一个人都该输给你，如果你出于无聊和他们吵架，他们应该向你道歉。”

　　花崎早桑不解地说：“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死神说：“不是的。世间的一切都有它的价格。”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黑袍包裹的胸口：“比如说我，我的心脏是金属的，金属的心脏虽然会生锈，但是更新的速度要比血肉慢很多。我可以消耗电能，空气和石油。可是人类要消耗太多的食物和水分了，他们还要不断的换衣服。所以人类只能活一百年，而我比较节约，七百年后我还会在这里，只是我的心脏会锈蚀得更厉害一点，至少比一千五百年前更厉害一点。”

　　花崎早桑说道：“我六岁就死了，而你要活到那么久，你的人生一定很无聊。人生除了小蛋糕和午间小憩还有什么美好的呢？如果说非要有，那就是棉花糖和水晶贴纸了，可是七百年，七百年水晶贴纸会掉胶的。”

　　死神说道：“我会很珍惜人生的每一刻，花崎。当我没有脚飘过花丛的时候，当我带着一个灵魂走向下一个心脏的时候，当我看到一个婴儿的瞳孔，并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再次凝视他的眼睛的时候，当鸟儿把下一个出生的消息带给我的时候，当蟋蟀告诉我有人在等待死亡的时候，或者仅仅是有人受够了他的生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每个时候我都会很珍惜，所以这一切会很有趣，并且永远是珍贵的。”

　　花崎早桑说道：“那我知道了，你是个太无聊的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死神又说道：“人生不完全是小蛋糕和水晶贴纸，花崎，还有一些珍惜。”

　　“如果你没有珍惜，你将永远不能享受小蛋糕和心形贴纸了。”

　　“那个时候，就是死亡。”

　　花崎早桑说道：“可我怎么可能不会享受小蛋糕和水晶贴纸？尤其是心形的贴纸，那是我最喜欢的了。”

　　黄昏渐渐消逝了。

　　半个小时好像快要过去了。

　　真是奇怪，和这个人在一起，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一样。

　　花崎早桑听到门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他好像很急，上次花崎早桑听到有人这么着急走路，是因为他们快要拉肚子了。

　　花崎早桑说道：“半个小时了，你说的一切都很准时。”

　　死神微微拉下了帽檐，花崎早桑不再能看到他美丽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微微笑着的唇边。

　　她听到他说：“当有一天你早上起来，不能享受小蛋糕和水晶贴纸的时候，那一天的同一个时间，黄昏之前的四分五十二秒，我会来再一次见你。如果你已经准备好死亡，我会带你走向下一个身体。”

　　“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命运只在今生格外喜欢你。”

　　“如果到了来生，它不会重复喜欢你的。”

　　“所有这些别人用尽一生才能得到的礼物，它将不会再送给你了。你要想好。”

　　“即便是享受小蛋糕和水晶贴纸也不是永恒的，花崎，你要及早学会感激。”

　　“否则这一切，都会像黄昏一样逝去，而到第二天的时候，小蛋糕将不再属于你了。”

　　就在这时，门卫急匆匆地冲进了门，着急地寻找着手纸。

　　花崎早桑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问道：“你是拉肚子吗？”

　　门卫吓得惨叫一声。

　　很快，他指着花崎，说道：“你在杂物间再待半分钟！”

　　说完，他拿起手纸，夺门而出。

　　花崎早桑已经从死神那里知道过了。

　　她幼儿园的门卫是一个守时的人。

　　半分钟后，他走过来，手上沾着洗手液的香气。

　　然后，他用草莓味洗手液的手，牵起花崎早桑的手，在夜色浸染的暮色中送她回家。

　　门卫是个唠叨的家伙。

　　他讲了很多安全守则，多半是幼儿园发放的小册子上的内容，这些东西花崎早桑很早就已经看过了，她全部都知晓。

　　但是她不理解为什么要讲给她听。说真的，写成文字不就意味着永远不要讲给她听吗？

　　但是门外像只知了一样聒噪着喋喋不休。

　　那个时候花崎早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她一般幸运的。

　　终于有一天，她的人生，一个森野夏忽然消失不见的早上，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了门，清晨的风涌了进来。

　　一束蓝色矢车菊，一份小蛋糕早餐，一封前男友的道歉信。

　　最近他都在写一些信来，附赠花和早餐。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里，花崎早桑忽然注意到，她不再享受每天早上的小蛋糕。

　　还是一家蛋糕店，还是她最喜欢的蔓越莓水晶桃桃的口味，还是一个包装纸，就连面粉的牌子都是一样的。

　　可她忽然不再享受小蛋糕。

　　今天前男友寄来的道歉信里，贴了一个小小的水晶贴纸，是心形的。

　　花崎早桑忽然注意到，她也不再享受水晶贴纸，甚至是心形的水晶贴纸。

　　她并不是无法原谅前男友，在她分手后，她的心还记得他。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她忽然开始不再享受他，甚至包括他剃好刺的玫瑰。

　　而如今，甚至是小蛋糕和心形水晶贴纸。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效力已经在她的人生中开始发生。

　　花崎早桑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因为她的人生中一直记得死神的诺言——

　　“当你不再享受小蛋糕和心形贴纸，我会再一次来找到你。”

　　那个时候的花崎早桑好像对死亡并不害怕。

　　她没有太多可以失去的，除了午间小憩，小蛋糕，心形贴纸和棉花糖。

　　可她现在的生命里多了一点新的东西。

　　比如说她的小菜地，和森野夏。

　　可现在，死神马上就要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