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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泓的夏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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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公主
by卞九欢
第四章——她太贵了
森野夏想,如果她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她就不会去和笨蛋谈条件。
可是她是一个过分自负的人。
总是觉得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即便是这里面充满了不可测量的新变量。
她是一个热爱公式的女孩。
她不喜欢那些新变量,但是她盲目地相信自己还能计算成功。
并且获得正确的答案。
在父亲本该寂静的葬礼上,她安排了一场新颖的闹剧。
森野夏的父亲森田山在世的时候是个喜欢单口喜剧的人,他喜欢过度严谨的数学,极端干净整洁的实验室,和怪诞滑稽的无厘头喜剧。
但是森野夏说不清楚他是否真的热爱喜剧。
有的时候人们为了逗绝症的病人开心,会假装自己喜欢一个东西,实则只是想把含有快乐成分的礼物分享给她。
森野夏不喜欢喜剧。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可能创造她命运的那位造物主觉得很有趣,但是她一直没有找到这个玩笑的笑点,因而在绝症的陪伴下绝望地度过了这二十一年。
但是她是一个聪明的人。
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可以找到幽默的公式。
至少,父亲的葬礼上,她找到了这个公式。
森田山的遗嘱上,曾经这样给森野夏留言:
“我唯一且深爱的夏,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请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死亡而难过。”
“在这样短暂的终场里找到一些乐趣吧,夏。毕竟死亡是黑色的,而幽默总是灰色的,他们在调色表上靠得很近。不要让哭声污染我的棺木,也不要让它污染你的面庞。”
“如果真的能带给你笑声的话,或许可以把我的骨灰混到免费供应的食物中,这样他们终生都无法将我忘记。人们总是很容易忘记那些做过贡献的人,而被恶搞的记忆会烙印一生。”
“把葬礼当做是你和生命玩乐的地方吧,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你的笑声更重要了。”
这一次,父亲会很满意的。
很多无聊的人会喜欢作弄傻子。
森野夏格外喜欢作弄绝顶聪明的人。
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绝顶聪明的人。
庄严的葬礼上,森田山的棺木放在中央。
他黑白的遗像,摆在大厅最重要的位置上。
森野夏坐在轮椅上,微笑着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打招呼。
因为补了妆的缘故,她的笑容是如此的甜美,已经让人忘记了她身患绝症的事实。
如果不是那个讨厌的轮椅一直提醒,善忘的人们不会记起这件事。
大金·海因里希穿着有点蹩脚的西装,站在她的身边,说道:“你今天很伤心。”
森野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不,我很高兴。”
橙色的西装实在是过于醒目,又滑稽。
大金说道:“为什么伤心的人要撒谎?”
森野夏笑容的弧度微微消散了一点:“你答应过不读我的心,大金少爷,希望你遵守承诺。”
“我没有。”
穿着蹩脚西装的大金说道:“是今天早上电线杆上的麻雀告诉我的。我承认它们确实有点讨厌,总是站在不拉窗帘的窗户外面看女孩子换衣服。可是谁能怪它们呢?它们看起来都很无辜,很可爱,而且聪明到了绝对不会被电死。”
森野夏问道:“海因里希家族为什么不给你买一些合身的衣服?他们有在苛待你吗?”
大金苦恼地说道:“他们觉得,我作为一个笨蛋,长得太过好看了。”
“并且,这是我母亲的原话,‘因为他已经成年,却不具备健全的民事能力,不要让他穿得太过得体出门去。不要让女孩子们太喜欢他了。毕竟,月牙城的法律只宽容智力缺陷到残障地步的人,从来不会宽容那些智力只低到打擦边球的笨蛋,你需要做一些醒目的改动,让那些年轻女孩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怪胎’。基于这样的目标,他们能为我找到这样一身滑稽的衣服并不容易。”
森野夏看了一眼他。
大金的身上紧紧崩着橙色的蹩脚西装。
确实。
让这样一个美丽的傻子看起来招人讨厌,很不容易。
笨一点却不很笨的人,都有一双很纯粹的眼睛。
“你看起来从来不会感到羞辱,大金少爷。”森野夏说道:“即便是别人如何作弄你,你都非常善待他们。如果换做是我,我一定会报复。”
大金看着她。
那双浅色的绿眼睛看起来像是万顷林海。
“我对自己从来没什么期望。我可以一辈子吃过期的三文鱼,永远穿蹩脚的橙色西装。我还是会很快乐的。”
森野夏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
在大金这里,她总是得到一些特别的答案。
大金从森田山棺木的旁边拿起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这会是求婚绝好的利器,唯一不好的就是,它实在是放得距离死者的尸体太近了。
直到这时,苦于新任工作的川一泓才走进了葬礼。
像往常一样,他立刻在人群中寻找森野夏的痕迹。
这是他从小时候就知道的技巧。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无论自己有多么坦然,闲话的人们都会频频望她,像她是一个不合时宜且过度昂贵商品,他们既不能因同情心直白地购买它,又不能因为好奇心走近去认真打量。
顺着人们自以为正常的视线,川一泓很快就找到了森野夏。
他快步走到森野夏的面前,说道:“对不起,夏,我来晚了。”
他走过去的时候,身穿橘色西装的大金正把一束从棺材旁边拿到的百合送给森野夏。
川一泓用怪异地眼神打量着大金,问道:“夏,这是谁?”
森野夏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和你很有缘分的人,大金·海因里希。”
那个月牙城大名鼎鼎的笨蛋留级生。
说完,她又对着大金介绍川一泓:“大金,这位是我的弟弟,我们家的继承人,川一泓。”
川一泓戒备地看着十足怪胎的大金。
他可从未听说过夏有过什么朋友。
当然,这并不是夏的错。她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女孩,所有和她相处的人都很喜欢她。
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所有人。
川一泓绝不能说森野夏是个厌世的人,毕竟她十分的乐观,无论多么糟糕的事情都能看到极好的一面。
她只是纯粹地对别人没有任何的热情。
大金把花放到森野夏怀里,十分高兴地对着川一泓握手,说道:“少城主先生,你好!我是祖父介绍给你结婚的那个笨蛋,你还记得我吗?在三城高中初二留级留了十年的那个!”
川一泓被他握着手,警惕地看着他,说道:“你好,大金少爷。我对你印象深刻。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奇怪一点。”
大金笑得很高兴,说道:“我平时不会穿得这么怪的。”
川一泓尽量维持着礼貌,转头看向森野夏,说道:“夏,为什么大金少爷会和你在一起?”
森野夏直白地说道:“一泓,我很喜欢他。”
川一泓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难道最近夏骨骼里的感染症状已经开始渗透进入中枢神经和大脑系统了吗。
大金殷切地凑了过来:“我也很喜欢森野夏小姐,我正在向她求婚。”
川一泓一时间没压住自己的声音:“求婚?”
登时,整个葬礼会场的人都看了过来。
人们都说求婚要选择场合。
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葬礼更不合时宜的地点了。
作为一个新晋的管理着,川一泓还没学会假装成熟的那一套。
他失控的声音引来了不少围观者。
当然,围观者的目的偏差了他的本意。
格林老先生拄着拐杖,在人群中走了出来,脸上是和蔼的笑容。
看到那样和蔼的笑容,森野夏就知道他误解了这一场求婚的现场。
老先生拍了拍大金的肩膀,像是一个慈善的祖父一样,笑着,说道:“大金,我只是和你很浅的提了一下和一泓先生的婚事,你怎么就这么着急,自作主张来找他了呢?要知道,一泓先生已经向我澄清,他还没有成婚的意愿,无论是和男性或是女性。”
说完,他又笑着看向川一泓,又一次地问道:“难道说,一泓先生自己也觉得和我的智障孙子很是匹配吗?”
“我的智力是正常的。”大金解释道:“母亲带我去做过所有权威机构检查过。我的智力距离障碍还有一段距离。”
格林老先生白了他一眼。
这个添乱的傻子。
连自己在拿他开别人的玩笑都不知道。
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沉默的森野夏,开口了:“海因里希先生,您还是应该相信智力测试的权威性。”
老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是,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绝症的女孩,有一种独特的能力。
无论她在说什么,总能让人们及时地聆听。
森野夏向着他挥了挥手中的花束,说道:“我想您误会了。大金先生并没有向我的弟弟求婚。这束花,是给我的。”
老先生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一点。
那个慈悲,善意的老人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又看了看森野夏。
他犹豫着,用怀疑的神情问大金,道:“大金,你是不是只是觉得这束花很好看,所以送给森野夏小姐?这种事是不能胡闹的。”
“我不觉得这是胡闹。”森野夏微笑着说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试图寻找一个能让我笑的人来陪伴我,可惜他找遍苍海七州,也没找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老先生听到这些话,愈发紧紧地盯着大金,说道:“大金,快说你只是在开玩笑。”
那可是森野夏!
那可是月牙城大名鼎鼎的豌豆公主!
过世院长的掌上明珠!
比起她贵族的身份,她绝症高昂到可怕的账单才是最令人铭记的东西!
那是会让月牙城任何一个富裕家族在一年之内破产的账单!
她病房的资源要从月球上开采,那可都是天上的东西!
森田山养女儿的钱可以再造七八个月牙城!
大金用那双纯粹的眼睛看着祖父,认真地说道:“我很喜欢森野夏。”
“虽然她的名字是夏天,但是我相信她是属于冬天的女孩。”
格林先生如同被雷劈。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傻子是一生不撒谎的。
格林老先生几乎忍不住自己骂人的声音。
你喜欢她哪里!她病得快要死了!她一天的账单够你活一辈子!
当然了,堂堂海因里希家族的长老,一点都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们苛待养子的事情。
大金身上那件蹩脚的橙色西装可是贵得很。
他又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森野夏,圆滑地说道:“想必美丽聪慧如同森野夏小姐,也对我这愚钝的孙子没什么兴趣。我现在就带走他,希望他不要再打扰您了。”
说完,老谋深算的混蛋,准备把自己家惹事的笨蛋领走。
那可是森野夏!
那是把这个笨蛋小子卖了都养不起的女孩!
一想到那高昂的消费账单,格林老先生就忍不住肉痛。
格林家族世代累积的财产,够养她几天?
就在老先生拽着大金的衣袖,准备将他扯走的时候,森野夏开口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说大金很笨。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非常有趣吗?”
格林家的老先生,让它再次遭雷劈一般,愣住了。
森野夏继续说道:“老先生在重要会议上,公开为大金先生和我家弟弟做媒,难道不是觉得两家的家室十分匹配吗?”
格林老先生像个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无措地站着。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森野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可是……可是……”
森野夏继续发问:“为我弟弟做媒的时候,敢于在那么重要的会议上说出来,为什么今天换成了我,又变得如此紧张呢?是觉得我这个病人不够好吗?”
格林老先生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我怎么敢说森野夏小姐不好呢!我、我是觉得,我的孙子配不上您啊!您毕竟是森家的继承人,您……”
森野夏说道:“森家的继承人是一泓。我的名下,并无什么财产可以继承。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继承我的医药账单。”
一听这个,格林老先生愈发抓紧了大金的袖子,害怕至极,连声说道:“您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大金怎么配得上您呢!我们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哇!”
森野夏逗他也逗够了,于是便得出结论,说道:“是吗?老先生也觉得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了吗?”
格林登时被噎住。
这个病得快死的臭丫头!
然而,当着整个月牙城权贵的面,他还是只能低头,说道:“是,小姐,我……我家的家室,确实拿不出手。之前冒昧做媒,是我不识大体,唐突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拉了一把大金,说道:“快认错,说你今天做错了,不该这样开玩笑,快说!”
大金无辜地眨着眼睛,死不改口:“我很喜欢森野夏。”
议会上公然做媒的老头,此刻急得像个陀螺,满地打转。
他恨恨看了大金一眼,说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森野夏小姐会喜欢你吗?她可是月牙城主人唯一的女儿!你、你——”
森野夏很少主动称赞任何人。
今天她和老先生的对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门婚事,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一切都瞒不过川一泓的眼睛。
从议会上的主动做媒,到现在葬礼上急得团团转,就算是他在蠢,也看清楚了。
他阴鸷地看着格林老先生,已经做好了开炮的准备。
以森野夏对川一泓的了解,她很清楚地知道,一泓开炮不会让她失望的。
果然,川一泓抱着肩膀看向老先生,说道:“那看来老先生觉得我和令孙很是搭配了。”
格林老先生正急得团团转,此刻听到川一泓凉飕飕的话,连忙说道:“一泓先生,我们——”
川一泓说道:“是嘛,领养的和领养的,野生的和野生的,捡来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框里,老先生打得好算盘啊。”
“看来在您眼里,我也是个走运的垃圾,被父亲从野生的窝里捡回来,这么多年放错地儿了,您主动站出来,是想亲自操持一场垃圾归类?”
格林老先生急得直冒汗:“一泓先生,可不兴这么说自己啊!”
川一泓说道:“不打紧!老先生不嫌自己的手脏,费这么大劲儿给自己招恶心,我不应和应和您那不是不懂事吗!”
“说起来您亲孙子申请升军衔的申请书还压在我手里呢,那小子分儿考得,就跟军校和戏院偷情混了血似的,实在是不三不四不上趟,我这正为难呢,今天老先生提醒我了,他那作文写得十分不错,回头我就张贴出来,给全城的考生好好看看什么叫零分答卷,让考生年年都学习学习您家的好家教!”
格林先生目瞪口呆。
川一泓新上任在议会的时候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守礼尊重,他可从未见过这孩子彻底开腔之后的走势。
就连一向老谋深算如他,今天愣是被怼得开不了口了。
川一泓在父亲的棺材面前走了两步,似是在回想什么似的,说道:“我记得大金少爷领养的时候挺正常吧?当时海蒂议员做了好些文章呢!都说这孩子聪明,漂亮,还善良!怎么在你家养了没几年成智障了?你们喂他什么坏东西了吧,这可不行啊老先生,就算不是自家生的,养人也不能这么养,这要是养出毛病了,那回头不得都传您家虐待儿童吗?”
他说话的语速快,老先生反应不过来,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这是没有的事情。”
这个时候大金还要出来添乱,信誓旦旦格外认真:“我不是智障,母亲带我去看过的。医生说我的智力虽然不高,但是考智障不及格的。”
川一泓:……
格林老先生虽然知道他这话说的难听,可是现在自己被人压着,生怕川一泓更加生气,为了报复自己,一松口答应这门婚事。
这个孙媳妇可不好招啊,生着病还名号大,娶回来万一养不活就算了,就算是养活了,他家也要倾家荡产了!
这时,森野夏说道:“好啦,一泓,别说了。老先生也没做错什么,怎么能让他认错呢?”
她这话一出,格林老先生立刻抓住了救星,急忙说道:“我认错!一泓先生,我认错!今天当着院长遗像的面,我、我没养好自己家的孩子,又多管闲事,瞎给您介绍婚事,是我的错。这样,我年纪大了,是也说不出什么认错的话来,我就跟院长的遗像磕个头吧……”
森野夏满意地笑了。
虽然今天有很多不可测变量,但是公式终于计算成功,解出了完美的答题思路。
到此为止,他就满意了。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算到一个未知变量。
八十岁的格林老爷子撩着袍子,颤颤巍巍在父亲的遗像面前要跪的时候,一个黑色圆球一般的身影忽然降临。
这是一个葬礼出席名单上没有的人。
一个不可测量变量。
大金自认为任务完成,从森野夏的怀里拿回了他的百合花。
他很喜欢这些白色的花束,尤其是它们带着清澈的芬芳。
然而,一个圆滚的身体骤然降临,一把夺走了他怀里的花。
大金:?
扁豆先生恨恨把花束丢在脚下,肥圆的身子高高跳起,小小的脚丫愤怒地擦了上去!
气愤不已,恨不得剁碎了为止!
苍天,大金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他被毁掉的百合花。
而是因为那样滚圆的身体,竟然有一双如此小的脚丫!
福山禄伸出满是汗水的手,短短胖胖的手指指着大金的鼻子,愤怒地说道:“你这个笨蛋凭什么想要娶森野夏小姐!”
森野夏,痛苦地扶住了头。
她本来以为,快死掉的人是不会觉得丢人的。
毕竟死神已经来到了头顶上,谁还在乎面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福山禄愤怒地说道:“我、我要复兴月牙城的传统!我要正式提出宣战,和你决斗!”
森野夏觉得,快死掉的人应该什么都不会在乎。
可是福山禄先生的丑,超出了她的想象。
女孩子该死的羞耻心啊——
终于,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在福山禄先生的小脚丫面前,击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