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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滴血的玫瑰(四) ...

  •   从前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一个女孩。她喜欢坐在山顶上,一边放羊,一边望着山脚下的村庄。

      蜿蜒的村道上,移动着一个小小的黑点。这个小黑点,是个小男孩,每天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就会出现。他背着一个小竹筐,沿着这条道去往镇上的煤矿口捡煤炭。中午时分,矿区里的管理人员喜欢躲在小窝棚里乘凉睡觉或打牌,没空抓这些翻过篱笆来捡煤炭的小家伙。

      她也曾去捡过,但被人揪到父母面前,要求赔偿之后,她再也不敢去了,村里的其它孩子也不敢去了,只有他敢。

      他之所以敢,是因为他没有父母。他被抓了,不过被矿区人员警告,挨几下打,但若不去,他就不能用捡来的煤炭卖钱,不能买菜吃饭。

      他是个孤儿,同在一个村里,她经常看到他。在路上,在庄稼地里,或在市场上。她跟在爸爸后头上镇子里买东西,看到他坐在石桥边的角落里,守着一篮子黑煤,一块蛇皮袋上放些时鲜蔬菜,有些是他自己种的,有些是从别人地里顺来的。

      她本不知道这些。有次上街时,她被爸爸牵着路过他的小摊,还来不及看清摊上摆的是什么,就被爸爸拽着走开了。对农村人来说,蔬菜一点诱惑力也没有。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不管有没有诱惑,价值总在那里,一分一厘也都是价值。

      他的小摊被什么人一脚踢翻,带着侮辱性的谩骂。她随着爸爸回头,看到一个人正在朝他劈头痛骂,大概就是你好大的胆,偷了我的菜还敢大摇大摆地出来摆摊。

      被揭发的过程中,他一直低着头,左手拽着衣摆下的一根脱出来的丝线。周围没一个人站出来,也没一个人帮腔。毕竟,对于一个小偷,他们不该泛滥出同情心;而对于一个小孩,他们似乎没有帮助失主的必要。

      她隔着重重人群,感受他的孤独和无助,但她无能为力,连说服爸爸买他一捆葱都不能够。

      若干年后,她和他再次在街上相遇。她隔着一条街,看到在馒头铺挥汗如雨的少年,心里充满了怜惜之情。他早早辍学出来打工。当年的男孩已经长大,有了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不再穿得破破烂烂,但一年四季仍是那几件数得过来的衣裳。

      他很快跟她相识,因为这个女孩经常来买馒头。她结束初中课程之后,也来镇上找工作。她在馒头铺对面的饭店当后厨,学习炒菜和糕点制作。闲暇时,她站在饭店门口,望见身着白色背心在高高的笼屉后转动的身影,就会不自觉展露笑容。

      她喜欢他,虽然不知道这份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应该也喜欢她,否则不会在看到她躲闪的目光后,露出会心一笑。

      但他俩的结合不被村民看好,更不被她的父母看好。她家是普普通通的农民,门楣高不到哪里去,但他的家境实在是低到没处可去了。人跟水不同,闺女跟儿子也不同。人要往高处走,娶个穷人家的女儿不要紧,但嫁个穷小子就抬不起头了。真要是穷书生也就算了,没准哪天考上公务员做个小官飞黄腾达也未可知。但他这个人,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断没有扬名立万的可能。

      这也算了,关键是这个人性格阴冷,报复心强,加上从小就知道小偷小摸,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婿人选。

      但她不顾父母反对,硬是嫁给他了。因为这一大逆不道的举动,她为人所唾弃,包括自己父母。婚后,只要说起谁家地里少了东西,被猜测的嫌疑人中也有她的一份了。村民们有事折腾,没事找茬,经常因为田塍的宽窄,收成不好,都会跟夫妇俩杠上几句。

      面对村民的刁难和排挤,她选择隐忍。他气不过,却也只能在别人的非议中,默默攥紧拳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靠打小工做点庄稼,两人的生活并无起色。终于,在儿子出生后不久,他决定出去打工。

      她不愿意,他不在,她一个人无法承受众人的目光。他说,我出去,是为了让他们再也无法用这种目光看你,我会让他们自惭形秽。

      他外出的这一年,她感觉时间过得尤其慢,慢到一秒都格外漫长。在一个冬雪附上山岗的黄昏,他回来了,脸上带着疲倦和愧疚。她后来才知道,他早就下了车子,却故意磨蹭到这个时候进村。他怕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招来更多的非议。

      孩子已经蹒跚学步,他看着摇摇晃晃走几步就要跌倒的儿子,心情像外面的天空一样晦暗。在灯下,看着坐在床沿缝补的妻子说,他还要出去,出去不一定有前途,但困在这里绝对没前途。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抱怨,抱怨有个不思进取的父亲。

      开春一过,他又出发了。每回出发都像做小偷一样,赶着太阳升起前出发,到年终在黄昏中回家。来来回回几年,他经历了各种磨难。要么碰到骗子,要么被人压榨,从早干到晚,却拿不到一分工钱。他吃最便宜的菜,工作没着落时,为省钱只买几个大馍去饮水机上接水来喝,喝得肚子又冷又疼。他睡过大街,睡过天桥,扫过马路厕所,只要任何能让他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作机会,他都不错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可以大摇大摆地迎着阳光回到村里。她抱着两岁的女儿,身后跟着四岁的儿子,自豪地走在他的身畔。他开上了亮锃锃的小汽车,一路狂摁着喇叭招呼妻儿上车。汽车扬起的尘土,飞入正在田间劳作或在门前闲话的村民口中,他们惊讶又尴尬地大张着嘴巴,注视着他远去。看到扛着锄头经过的老丈人时,他嘴角一咧,突然按响喇叭,把那位老农民吓得差点跌出路牙。

      但这份欣喜没持续多久。这一年春节,他在家里逗留了不短的时间,但基本都在开着车子到处张扬上。看到那些人再也不敢用以前的眼光看他,再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他的心理平衡了。

      平衡过后是失落。

      当发现这个地方不值得自己再来炫耀之时,他的情绪不再昂扬。

      他跟她说想离开这里。又说,最迟半年,我会来接你。

      她带着孩子一直等着那一天。

      等了一年又一年。春花落,秋叶黄,满地寒霜起,再看时,窗外白雪飘飘,又是一年冬来临。

      他像一只远去的鸟儿,不知道搁浅在何方,一年没有消息,两年没有消息。她抱着一个孩子,身后跟着一个孩子,娘仨经常站在村口张望。远处响起喇叭声,她的脸上会泛起活跃的神色,看到车子擦身而过,她的神情又恢复黯淡。如是,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始终都没等到他的消息。

      两年后的一个春日,她终于等来了他。

      那是一个午后,她坐在门槛上剥豆,六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蹲在屋檐下玩石子。

      男人走进大院,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阳光,她下意识抬头,望见逆光中的他。

      时隔两年,他几乎没怎么变。他在堂屋坐下,看她的眼神却有所不同了。不像以前那样,一进来就抱起儿子,一面询问家里的情况,一面不等她细说,就滔滔不绝向她讲述自己在外的见闻。

      但这次,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他西装革履,一身正派地端坐在那里,看到怯怯倚着门框张望自己的孩子们,只淡淡扫了一眼,没有一点热情的表示。

      她取出才摘来的山茶,给他沏上。他看到厚实的茶碗中飘起凌乱的茶末,不由皱了皱眉,碰都没碰。转而把随身带着的一个皮包放到桌面,将那碗茶往边上挪了挪,然后开始一摞一摞地往外面拿钱。

      她在心中默数,一共有八摞,以为是他这两年所得,欣喜地扬起头,看着他。

      他始终沉着副脸。

      他把钱往她面前一推,说八万块够了吧,给孩子上学家用?

      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他继续说,八万快,说买你的青春可能有点不公平。但你应该知道,村里谁家离婚都不可能拿到这么多钱。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站起来,说,还不包括以后的费用,如果孩子们考上大学,他会考虑支付学费……

      她终于控制不住,抓住他的西装后摆,乞求一般半跪在地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并没有转身来扶,语气中也没有半点痛苦,只说,我俩的缘分已尽。你要明白,这是你最好的出路。

      他出门时,没有回头,都没有看一眼孩子们。

      孩子们无法理解妈妈的苦楚,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扭头望去,望见桌子上那一摞现金涣散出森蓝的光晕来。

      “这是你最好的出路。”

      半年后,当她步履蹒跚、披头散发地从事故现场回来时,脑海里又浮现他这句话。

      最好的出路?

      她惨笑一声。

      谁也不会想到,在她渐渐平复心情之时,竟会凭空降下大祸。

      那天,她正在家里烧饭,听到有村民跑来说,兄妹俩被一两黑色轿车接走了。

      她急匆匆跟着村民出去,已经有人开出家里的皮卡,让她上车。离婚之后,村民们对她的态度焕然一新。可能认为她的婚变证明了他们之前的判断没错,证明了他确实是个人渣。

      山路盘旋,初来乍到的车辆不太习惯。昨晚一场大雨,加上急于摆脱身后紧随而至的皮卡,而就在此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辆三轮摩托,黑色轿车避让不及,一个刹车没刹住,车头一倾,翻下山去了。

      随着车子翻落的巨大声音,她同时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山脚,只感觉身后的急救车灯闪得她眼发花,都快站立不住。看到从驾驶室里头爬出来的满脸是血的司机时,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紧握双手,不断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车子冒出热气,她始终都没朝救援方向看上一眼。直到一片唏嘘声响起,她像被雷电击中一般,一道电流从头贯穿,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扶住,她就倒在地上了。

      人群安静下来,主动给她让出一块空地。她颤巍巍睁开眼,看到担架上两副小小的躯体,哥哥紧紧抱着妹妹。她仍然不敢相信,只相信他们睡着了,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司机那么大块头摔下来都没事,这两个孩子怎么会有事……

      她的脸上溢满泪水,却还想笑出声来,说,没事了,谢谢你们,没事了。

      医务人员无奈地叹叹,要给孩子遮上白布,她一下跃过去,一把扯掉白布,吼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孩子只是睡着了,想要闷死他们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这段往事太过沉重,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她走出来,不是因为忘却了,而是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瞬间燃起斗志。

      事后她得知,那些人绑架孩子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原来,他之所以急着回家跟她撇清关系,是因为他跟一个富家千金好上了。

      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对女婿的选择当然要慎之又慎。他似乎在子女问题上撒了谎,说自己结过一次婚,但跟那人没有夫妻之实,只是处于道义才会接济她一点。

      在商场叱诧风云的老丈人当然不信,几经辗转,找到了她居住的村子。本来接孩子去,是想偷偷做亲子鉴定的,哪想到中途会出这么一档子事。作为当事人,弄死俩孩子怎么说都有点心虚,于是通过中间人通融,极力想让此事得到私了。

      本来以为是飞来横祸,没想到还跟他有关。这个男人,甩了自己,现在又害死孩子。她的脑海里反复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悲痛之余,下定决心,既然你如此无情,那么我也给你铺就一条最好的出路好了。

      而之所以等到二十年后再来复仇,很简单,一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二来,她再怎么不孝,也得等爹娘百年之后再来做这件事。否则,万一事败被抓,她欠父母的,就永远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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