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星海》文礼

7、阿尔杰

　　阿尔杰不喜欢这个黑发男孩，从第一眼开始就很不喜欢。
　　大灾变以前，他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社会大动荡期被安排去维护社会秩序。在无可挽回的灾难面前，人性的所有恶都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人类数量的急剧减少不仅仅是天灾造成的，更多的则是人祸。
　　在那十年疯狂的岁月里，联邦将所有精力都耗费在了超级飞船的制作上，根本没有花什么心思去维护已经乱成一团的社会。阿尔杰一开始也积极营救灾民、努力地向上级争取更多救灾资源，甚至将自己分配到的物资都统统送给需要的人。
　　但他得到的回报，却被一群疯狂的暴民打晕抢走武器和物资，向基地求助却被因枪支丢失而送上军事法庭，押解途中来救自己的战友被乱枪打死……
　　阿尔杰的经历并不特殊，因为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比他倒霉的人比比皆是。只是大家都被生存的本能所驱使而忘了去思考造成这一切的本源，只想在这末日里多活一天算一天。
　　阿尔杰与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不再去做一个只会服从的士兵，他开始思考。
　　他盗用了路上遇到的一个死去的士兵的身份，混进了联邦末日计划基地充当守卫。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总统在公众面前所说的人人都有机会乘上超级飞船离开的鬼话，他不想就这样给地球陪葬。
　　末日计划的存在是对公众公开的，但末日计划基地里的人们究竟在做什么，公众也就无从得知了。直到阿尔杰冒名顶替成功并进入末日计划基地，他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由于社会大动荡时期许多机构的人力资料丢失，甚至被黑客大洗牌，阿尔杰的冒名顶替十分成功。特种兵出身的本领让他很快就得到上级信任，从而进入了基地内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罗伊。
　　他不知道罗伊是什么人，基地内部有许多不像研究人员也不像士兵的青少年四处活动，身为护卫阿尔杰也无从得知这些人的身份。
　　他只知道，一开始的时候，这些特殊的青少年数量有很多，晚饭后甚至会有好几百人聚集在广场上激烈地交流着阿尔杰听不懂的问题。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群特殊的青少年数量越来越少，甚至不再有晚饭后的广场交流这一环节。
　　有一天，阿尔杰深夜值勤时路过广场，却看到广场的长椅上坐着一个20岁左右的黑发男孩。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便服，坐在长椅上仰望星空，天上只能稀稀拉拉地看见几颗黯淡的星星，他的眼睛里却带着痴迷。
　　“你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中，阿尔杰第一次主动在基地里向不认识的人搭话。或许是夜班让他的思维太过疲劳，或许是觉得男孩形迹可疑，或许……不，真正的理由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因为事情早已发生。
　　“我在看星星，”男孩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就算回答了阿尔杰的问题，他也没有转过头来看阿尔杰一眼，而是用好听的声音像讲故事一样说着。
　　“你知道吗，我家在德州的一个小农场，我记得小时候那里的星空超级漂亮，天上的星星比钻石还亮，比沙砾还多！夏天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天上的一条光带，爸爸告诉我那就是银河，光带里有比玉米田里的玉米还多的星星……”
　　阿尔杰只是问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没想到男孩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家乡的话题。男孩的声音实在太好听，阿尔杰不想打断他，于是便默默地站在那里听他说了半个小时家乡的星空。
　　等讲完了家乡的星空，男孩又说，“现在地球的环境已经快崩溃了，能看到这几颗星星也很不容易……1、2、3、4、5……只有五颗呢，要知道它们原本的光亮比太阳还要明亮千亿倍。”
　　说着，男孩向天空伸出手，就像是要抓住星星一样在虚空中一握。
　　“等飞船造好，我们就能到那里去了。不用天文望远镜，不是隔着电脑屏幕，而是直接用肉眼看到这些星星的光亮，甚至用身体去感受它们的热度……”
　　“它们的色彩会比梦境还美，还会有不发光的行星环绕在它们身边……人类将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这是任何宗教和信仰都无法超越的伟大的自然奇迹！”
　　男孩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梦呓，似乎下一刻就要争脱地心引力飞向星空。然而阿尔杰却皱起了眉头，他说，“飞船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制造的。”
　　“没错，”男孩点点头，“人类为了生存而制造了飞船，但真正踏入宇宙的那一刻，人类将亲自体验到狂妄的代价。”
　　这种预言似的结语让阿尔杰十分反感，但男孩似乎不再愿意开口，继续用痴迷的目光盯着夜空中惨淡的星星。阿尔杰转身走了，顺便给这个男孩下了个评语：疯子。
　　直到登船，阿尔杰也再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他不知道男孩是干什么的，有没有一起登船，他也并不愿意再看到那个疯子。事实上没过几天他就忘了那个广场上坐着看星星的男孩，那不过是个意外的夜晚，除了自己发神经似地找了个疯子说话外没有任何不同。
　　再次见到男孩的时候，阿尔杰几乎第一眼就立即打开了陈封的记忆。早已被他抛诸身后的那个夜晚再次鲜活地展现在眼前。政厅门外，他一眼就认出那个看星星的男孩，只是对方的脸上没了疯子般的痴迷，反而平静到了普通。
　　看到男孩转头的动作，阿尔杰迅速躲了起来。他可不想再跟这个疯子打交道，那个夜晚诡异的对话他至今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男孩并不属于人类社会，他甚至会给人类带来毁灭。
　　在线性车上的相遇是第三次，即使相隔了七八十米，他也一眼认出了那个男孩。尽管男孩背对着阿尔杰，他却感觉到男孩正在看他。
　　他觉得自己疯了，再怎么意识过剩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个疯子也不会背后长眼睛。但那股虚空中的视线却让他感到焦躁，他想狠狠地把那个似乎永远淡定的男孩从座椅上拧起来，朝他漂亮的脸蛋上来上那么一拳。
　　而他也这么做了，他想着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会因为这种无端的幻想而跳下线性车，飞跑到男孩身边。但他并没有机会朝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来上一拳，此时那个男孩正两眼无神地瘫倒在座椅上，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阿尔杰拿了他的通讯器，第一次知道了男孩的名字。罗伊，念出来的音节柔软而动听，但他却只在心里念了一遍，并没有叫出声。他把罗伊送回屋子，等来了将罗伊当作宝贝的迪夫和斐迪南。他反常地和迪夫针锋相对，并不是非要辩论个输赢，而是他看不惯这个男人亲密地抚摸罗伊的黑发。
　　他想告诉迪夫这个男孩是个喜欢星星胜过人类的疯子哲学家，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楚楚可怜和柔弱无辜都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不那么确定，于是在斐迪南的怒火中，他干脆地转身离去。
　　今天是第四次了，阿尔杰惊讶于自己竟清晰地记得和罗伊每一次相遇的情形。罗伊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像精彩的电影一样印在他的心里，就算刻意选择忘记，也会在重逢时瞬间将过往浮现。
　　这就像是个诅咒，源于那个诡异的夜晚的诅咒。
　　比尔年纪虽然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阿尔杰赶到的第一时间就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罗伊被咬破的嘴唇和脖子上的痕迹让他心头瞬间窜起怒火，迅速收拾了比尔之后，他控制不住地掐住罗伊纤细的脖子，差点就这样把罗伊掐死。
　　阿尔杰知道是自己太反常，他从不会过多地去关注一个人，自从经过了那个动荡的年代，他学会了自私与冷漠才是生存之道。但罗伊的出现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对罗伊异常的关注，他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或许在那个夜晚，就已经被罗伊传染上了这种异端的疯狂。
　　所以阿尔杰才讨厌罗伊，讨厌到想立即拧断罗伊的脖子，让他的脸上再也不能露出任何会牵动自己内心的表情。
　　只是他的一瞬间犹豫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时机，一道疾风从身后窜了过来，挡在了阿尔杰和罗伊之间，然后迅速向阿尔杰挥出一拳。赶来的迪夫二话不说便向阿尔杰发起了攻击，只是他速度虽快，体能上却并不占优势。阿尔杰招架得轻松自如，然后一脚将迪夫踹在了地上。
　　“住手！”
　　罗伊拉住站起来就想再次进攻的迪夫，对二人怒吼道，“别打了！还嫌不够乱吗！”
　　阿尔杰动作一顿，他知道自己又本能地被罗伊牵着鼻子走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淡定的男孩发火，他心里想着，原来他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子。
　　迪夫愣了一下，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罗伊身边，金色的眼睛像野兽般眯了起来。
　　“对不起，罗伊，我来晚了，”迪夫压抑着怒火，小心地碰了碰罗伊被咬破的嘴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罗伊实在很想对他怒吼一通，但刚才那一番混乱的场面已经让他调动了全身的能量来对抗比尔和阿尔杰的暴力举动。罗伊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朝地上昏过去的比尔看了一眼，“这个人跟你有过节吗？”
　　迪夫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比尔，顿时眉头便皱了起来。比尔在飞船上可是个名人，他的体能素质被改造得十分优秀，尤其是在力量方面，连护卫队的成年人都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但这个才17岁的少年却倚仗着自己的力量到处挑衅滋事，甚至用残忍的手段将好几个人的四肢活生生地从身体上扯了下来。尽管治疗仪能及时将那些人救回并且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比尔的大名却让飞船上的所有人恐惧。
　　迪夫坚持主张将比尔关进监狱，但政厅议会表决中投票却未过半数，原因是比尔还未成年，体质也十分优秀，希望能通过适当的教育将比尔的行为纠正过来。政厅议长也表示能再给比尔一次机会，如果到他满18岁后再次犯事，就将比尔关进监狱。
　　那次庭议后，比尔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虽然也不断惹事，却没再闹出流血事件。没想到今天居然又以这种形式与比尔见面，而且他还是找罗伊麻烦来的。
　　听完迪夫的陈述，罗伊倒是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迪夫是政厅中要求将比尔关进监狱的代表人物，比尔自然会把他当作第一目标。
　　只是迪夫平时的活动区域都在政厅中心地带，那里护卫队人员多，比尔又进不去政厅大楼，没办法拿迪夫开刀，于是就找上了罗伊这个“没有得到体质强化的迪夫的情人”当替罪羊。
　　简单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罗伊刻意隐瞒了自己和阿尔杰的交锋，只说阿尔杰赶到这里救了他，阿尔杰也对罗伊的这种说法持默认态度。迪夫自然不知道这两人的心事，颇有风度地向阿尔杰道了歉，把比尔交给阿尔杰处理，自己则带了罗伊回去生活区。
　　看着迪夫半抱着罗伊的肩膀，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阿尔杰心里倒是平静了下来。手上还残留着罗伊脖子的触感，阿尔杰将自己的反常归于对罗伊的不当处理上。飞船上杀人是重罪，他不能杀死罗伊，也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杀死罗伊。
　　但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扰乱他的情绪，大不了，以后不要再见罗伊了，就算偶然碰面，也不要再跟罗伊说话。因为他并没有自信能抵御那个黑发男孩好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