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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凝 ...

  •   第43章,凝

      暑假,如幼兔之奔,罗青烟唤着姥姥姥姥,想着,再撩起竹帘,他还在那里写作业,不说话,看到她出现,笑,也不说话,笔在手指间飞转如花……

      只是,她听到了姥姥长长地一声噢——姥姥愉悦声扬起中,她撩帘进门……那桌前柜旁椅子上,空空如也……

      青烟扑进姥姥怀里,姥姥在洗衣服,她又赶紧放开,屋里看了看,确认没看到那人,问,哥哥去玩儿了呀。

      姥姥说,你哥哥去井方了。

      井方市?

      姥姥告诉她,你姨姨不是调回来了么,你哥哥去井方市过暑假了。

      哦。

      罗青烟跟着姥姥去菜园摘菜,井水丁凉,她每天拿胖墩儿大头瓢给门口的麦穗儿花浇水,麦穗儿花红了,风打大门口灌进来,麦穗儿花摇摇身,她踩到围砖上摸花,手指肚轻轻捻,并不捻坏,就是想摸,很认真地摸。

      花开了,你在哪儿,井方市,果真,果真离开,果真不是村儿里的孩子……

      每天青烟从麦穗花前出门,每天,青烟从麦穗花前回来,一天一天,踏着月光踏着阳光,姥姥说,哥哥过暑假,那么,整个暑假都会在市里了。

      同龄的二臭,来找她,她就去,去大舅家玩,二臭不来找她,她就乖乖在家,在核桃树下,看树叶间星星点点的日光,仰着头仰到头晕,低头,在地上画圈,风吹树叶,波光摇曳,零零碎碎的闪亮在土地上跳跃,核桃绿了,姥爷喂牛,她就看着牛吃草,嚼嚼,大眼瞪小眼,偶尔,看到牛虻,她就拍死,牛虻咬过她,当时她以为是蝇子,姥爷说那是牛虻,牛身上老有,太像蝇子,泛黄,一巴掌拍了,都是血,吸血的家伙。

      姥姥姥爷去地里干活,她有时跟着,有时和二臭和一帮孩子一起去,或者不去地里,在家玩,一个暑假,就这样过去,唯一的乐趣,就是,姥姥的饭菜好吃,说不上来,未必辣,但姥姥的饭菜总有股复制不来的美味感受,蒸大米都好吃到流连。姥姥做饭,青烟有时在一旁驾火,被姥姥嫌弃——不会烧火,不就是塞进去吗,可姥姥说她驾的火不匀实,不匀实的话,这边火大糊了,那边火小,还生着,所以,青烟在旁边偶尔拉一下风匣子,风匣子的小门儿飘起落下,拍打风匣子墙板,呱嗒,呱嗒,灶火里火苗子带烟冒出来着,锅台子前熏黑,舀饭时,个儿太小,蹭了黑灰一肚子,抻开衣服,冲着焦黑发呆,后来,姥姥就不让她动手了,只管吃。姥姥家常年烧柴火,用直径一米多的大锅做饭,做饭炒菜都用它,先炒菜,再煮饭,姥姥的饭菜有股烟火味,很香……可是这样暑假……寂寞……

      直到回家,她没见他一面。

      暑假开学后,她就是五年级、小学最高年级的学生了。

      临开学,全家赶了个亲戚庙。亲戚庙,吃个饭,瞎晃悠,就图一热闹。庙会在冈西姨姨家。天很热。所谓亲戚庙,去那儿的,多是走亲戚,顺便赶个会。对小孩儿来说,有热闹有庙,哪有不去的道理。

      九月二号,没想到……他,有他,在这里,看到了他。

      他说,发大水了,开学晚几天。

      人多,中午熬的大锅菜,菜里有粉条、海带、麻山药……她记不得吃进嘴里什么东西了,只记得天热,阴历七月十二,烈日焚火,午后,大人们忙着洗菜切菜捏饺子,他们没什么任务,就是玩儿。

      因为总是喊着热热热,所以冈西姨姨说灶火房的里屋有洗澡间,让她们小妮子们洗澡去。青烟和姐姐妹妹如正午晒蔫儿的小花,走路没二两力道,一听有地方洗澡,精神好了,青烟带头撩门帘,竹帘子内灶火闲着,早就凉了,午饭过了些时候,屋里热度却未曾减,开心地推门,却没推开,里头有人吗?又推了下,确定推不开。

      “里头有人昂?”姐姐冲里头喊话。可是没人应。敲门也没人应。

      青烟也不问,噓着眼睛趴门上,在她的高度,有一个小窟窿眼儿。调整角度,她左右上下挪动,她看到……他……他,赤裸,站在浴缸里,一手拿喷头……呼吸,在那一刻凝滞了,可只有她自己感觉心口憋滞的疼。他在那里,左手拿喷头,高举过头,右手胡啦头顶的泡泡,洗发膏浓密的泡泡白白的膨胀好高,一点点儿,流下发梢,流下鬓角,流过肩头,顺势而下,平顺,凹凸,奔流,直到脚底,……脸发烧,心口跳得疼,有汗湿了眼睛,蜇得眼睛疼,青烟眨眨眼,睁开,他已经侧过身子,听到门外的动静,抬眸,望向门的方向,想什么,满目怅惘,只是不知,那个令他怅惘的人儿,此刻,一门之隔,与他眼对眼,脸对脸,心中的小马达快崩坍了。

      喷头细密雨丝扑面,他合眼,胡啦一把脸上泡沫,眉眼鼻唇颏,四肢百骸,水湿……

      泡沫尽去。

      一览无遗。

      “看见谁了吗?”周遭人问她。

      推门,当然,门锁得紧紧,她还是推门,因为背后都是其他姐姐妹妹趴伏,向前探着脑瓜希冀看到什么。她用力推门,撑开距离,也借机推开背后的几个人,转过身,靠在门上她偷看的小窟窿眼儿,摇头,“没,什么也没看到。”声音微细。有气无力。

      脸已经热透了,出了一身汗。

      “那你一直趴那儿,我当看见了呢。”姐姐说。

      “啥也看不见。出去吧。走。”罗青烟一夫当关,转过别人的肩膀,往外轰,“走走走,太热了这儿,你们还趴我背上,捂我一身汗。”

      用凉水洗洗脸,热透了,凉水凉了皮,热烫仍然往外溢,镜子里,脸蛋,像两个大西红柿,熟透了,红透了。

      在树底下坐着,吹风,发呆,有些小孩儿太热,耐不住困睡觉了。大人们,捏了饺子一箅子接一箅子。忽然,那扇门前,竹帘子拱起。

      “哥哥,是你在里头昂!”罗青烟的姐姐站起来,怪他也不应一声儿,“咋儿刚儿不说话哎?”

      “是不是里头只要有人,不管是谁,你都没法儿洗?”他反问,看到老大点头,又说,“那我还答应干嘛?洗快点儿出来不就行了。”

      他是洗澡不好意思应人一声儿吧。

      跟姥姥说一声儿,他要去庙会逛一圈儿,俩妹妹也要跟,他眉头一纵,“成天出门带着小妮子!”

      “那是你妹妹!”姥姥下命令,要么甭去,要么带上俩妹妹。

      看他不情愿,但还是准许她们跟着,青烟耷拉着头,脸更灼热,他不喜欢被小妮子跟着呢。他在前头走,她们一左一右,走哪儿,罗青烟都在他右手边。庙会上人多,有卖衣服,裙子裤衩背心内衣内裤肉色丝袜黑色丝袜,凉鞋拖鞋,有大冰柜贩卖冰糕冰袋儿汽水啤酒,有卖牛卖羊的,那些卖牲口的人在庙会最边缘的树林下,不至粪臭蚊蝇搅扰其他摊位。摊子上一格格摆了糖果山楂锅巴,有烧饼摊儿,有面摊儿,烤炸摊儿有麻团、鸡翅、腐竹、各种裹了面糊待下油锅的东西,还有摊位支了长条桌子,卖凉皮凉粉儿,这么热的天还有开一油锅,吹风机一吹,呼呼炸果子炸糖糕,单根儿果子多,糖糕红红的泛着胡焦色,还炸糖饼,摊位上几乎所有的东西,罗青烟平时见了都流流口水,恨不得吃一圈所有东西。

      如果……如果平时,她一定跟他要这要那,只是……她神不守舍……闷闷的,午后的庙会刮不起一丝风,胸前痒痒的,撩起领口吹一口凉气,真好看到双乳间汗水淌下,淌下,眼前却都是一幕幕水淌下他。手掌按住前襟,蹭蹭,汗水都吃进衣服布料里,少了汗水流淌的痒,舒服多了……

      钟艾朗走到每个摊位都停停,他不想吃的看的,也都停停,身上没带多少钱,买点什么好吃的还是没问题的,庙会太长,他们就挑感兴趣的比如小吃摊位,水果摊,玩具摊,还有拿圈儿套东西的。可是无论走哪儿,身边都是沉默,她们没人要什么东西,可能是临出门知道哥哥不乐意带小妮子玩,所以她们都乖乖地跟着,也安静许多,他就悠悠地晃着,纸折扇忽闪,她们在后面,一人一把布折扇,老大,呼啦呼啦直扇,老二,扇两下,停停,呆呆,走走,扇两下,有一下没一下下。

      “想吃啥?”他转过头问,老大说想吃这想吃那,老二却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摊主们挥汗如雨,有什么好看的?

      “欸,想吃什么?”他胳膊肘拐她。楞楞地,走神儿呢吧?

      随手抬了抬,前方是大片水果摊儿:草莓,香蕉,甜瓜,西瓜,油桃,离核的桃……不能历数。

      一摊摊走过去,她停在葡萄前,姐妹俩,老大买的红葡萄,老二挑了串儿青葡萄。就在葡萄摊儿前舀水洗了,红葡萄是甜的,青葡萄,酸的,中正的酸甜味儿。

      “嘿!”

      钟艾朗含住一颗青葡萄时,有声音叫住他。转眼,苏卲?那么……慢慢儿卷葡萄。

      “这儿都能遇到!”胡曰曰话是对他说,眼睛却不住瞟他身旁。

      是啊,这儿都能遇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是什么感觉,涩涩的,酸极了,连同葡萄籽嚼碎。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他点头,直到吞下,才说,“还没开学。”

      “这不马上了么,提前到了,扫扫尘歇歇脚。”卜愚笑,也是满头汗,短袖汗湿。

      “一边儿一个,啧啧。”卫来左瞧瞧右瞧瞧,疑是羡慕,实是调侃。。

      “我妹妹。”他低低回。

      “都亲的?”仝画扫过一眼,就定定望着她,这个眼熟的,就是那个床上的……是吧。仝画话一落。

      卫来噗嗤笑了。手肘压仝画肩头。不住摇头。

      “……小姨家的老大老二。”钟艾朗不自在。对面五个人,他们三个,平均每二点五个人都在看左右每个妹妹,是么?多谢你替她不自在,可是人小姑娘呢,脑瓜拨浪鼓一样乱转,瞅瞅这儿,瞅瞅那儿,不瞅身边儿的郎朗少年,不瞅少年对面儿,出门儿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不管你跟前谁谁谁,爱谁谁谁,她不管你那,周围看了一圈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咬了一颗青葡萄,她喜欢青的,她姐姐挑的红的。她喜欢这个味道。

      两个小姑娘一高一低,同款大裤衩,嗯,该说是五分裤裙。

      高的,腰前六颗、上中下三对儿塑料装饰扣。

      低的,腰前六颗、上中下三对儿金属色装饰扣。

      高的瓜子脸秀气。

      低的满月脸,酡红……是她……每次见到……她都是酡红脸么?仝画尤记,上次红红的,鼻血红,眉心红,唇红,发烧,脸蛋酡红。这次呢,这大热天,神情飘忽,瞟一眼他们,毫不关心毫不理会,径自飘忽,径自发呆,过会儿,盯着他——盯着钟艾朗?发呆。不由自主地,看到她拨弄手里葡萄,他就想叫叫她,叫叫魂儿,“葡萄味儿好吗?”

      “啊——”她一声抽气。

      卜愚见状欲上前,又撤回脚。

      小姑娘躲在钟艾朗后腰,手还直抓着他衬衣角,葡萄早应声落地,摔爆,有几颗滚到他脚下。看看前头人,仝画的贸然之举,首先出乎他们意料。如此突然近距离地弯腰对她说话,显然吓到了她。这个……就是那个吧?他清楚记得她眉、鼻、唇,那时,她正睡着。那么仝画,必定与她照面了。

      “吓到人了!”苏卲拉回仍然折腰鞠躬似的冷面君仝画小爷。

      他笑着接近,只看到她受惊吓,又躲着他,才敛了笑。冰寒一脸。站直身体,仝画对上一双淡漠。那人只是,扭身,拍拍小姑娘,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谁也不看,就是痴痴呆呆看着那人的眼睛,脸愈来愈红。手还直抠腰上的扣子。豆红色印小白星星的裙裤,在膝盖上晃。

      钟艾朗乜眼看他一眼,也在望着她,心说:你不是要还人手绢么?人在跟前呢。她呢,完全一不在线状态。钟艾朗再问,她小嘴微启,说着什么。

      这么近距离,仝画居然听不清,胸中一股,闷火闷火。只听钟艾朗说,“谁叫你走神儿了?”他还训她。明明可以指摘他仝画没礼貌不知进退,他却只训被吓到的小姑娘。

      “是这个青葡萄吧?摊主说是从他们那儿买的。”一串葡萄递过来,好大一串青葡萄,罗青烟眼前就是青青的一大嘟噜葡萄,顺着葡萄抬头,比哥哥还高的人,对她笑,很善意。

      “谢谢,不必了。”钟艾朗拒绝。

      “拿着吧。”他直接抬起小姑娘胳膊让她接。

      罗青烟看看葡萄和他,看看哥哥,脸又红,垂眸。

      “当是赔你一串好不好?”见她不接,他弯腰,温缓。

      谁要你赔。钟艾朗想。

      “谁要你赔?”声音从喉咙压缩,仝画的嗓音如冰茬子。

      青烟接过葡萄,劈一支,“你尝尝味儿好吗?”她手递出去的方向居然是仝画。脸通红,只要不盯着哥哥,就能好好说话,她这才真的抬头看向仝画,想起他是那个比女孩子还美的人,她欠他的手绢还没还给他。纯白色衬衣溻了,仍是一丝不乱。他什么时候看,都是纯净。冷冷的,此刻,更像冰箱里拿出来冒汗的冰袋儿,这样想着,突然笑了。

      送到他手跟前,仝画手心托起,她才稳稳放下。又劈一支,“谢谢哥哥的同学。不知道你喜欢不。”卜愚微笑,反而谢谢她。

      其他几人眼巴巴地,遂,每人一小股,也给姐姐一股,最后她剩顶端两个,“哥哥”,她直接送他嘴边儿,看他咬下。两个。眼睛一眨不眨。这人。一个都不留。

      就让你眼巴巴儿看着!

      知道钟艾朗看着自己,她更是脸烧透了。

      “热是吗?”他拢她散落的头发,她又躲开他眼睛。钟艾朗噗,冲她吹葡萄籽儿。凉风扑面。额前刘海儿被他吹散开。

      罗青烟瞪他一眼,甩开扇子,摇了摇,小风儿摇顺了刘海儿,转身走。她就这样走了。招呼也不打。一边走一边挑荫凉的地方躲阳光。钟艾朗跟同学点头别过。

      仝画更闷罗青烟,这俩人可真别扭。闹什么别扭呢。

      他们返回姨姨家,有人从后面追上。“这个是你的,这个,你可以给家人亲戚带过去。”说完不容拒绝,推进她怀里,得到她一脸惊诧,离开,不看钟艾朗一眼。还好,她没被吓到。

      罗青烟一左一右,抱着葡萄,看看他。

      叹口气,钟艾朗提了明显更重的那提。青烟拎起自己那份儿,一样的青葡萄。不特别大串,很精致。

      没了继续逛的兴致,返程。仝画回来,几人朝停车的方向走。

      “我见犹怜。”打破沉默的是卜愚。

      苏卲看这个表弟,心里喟叹。

      “不是谁让我赔。是她,我见犹怜。是我们冒昧出现打扰他们了。”卜愚望着那个方向,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仝小,我们不便涉足这里任何人的人生。”苏卲原想年后就离开,可,年后半年了,再开学,又一学期开始了。

      “为什么不认为……我被涉足了呢?”仝画反问。

      回到车上,冷气到最大,胳膊起鸡皮疙瘩,还是执拗地冷着。卫来和卜愚买了好些吃的喝的,仝画打开一包,油腻腻的糖油饼,他拈出一个,大口嚼,还脆脆的,刚炸出来。热乎的,脆、甜、热、香,软的心儿,脆的皮儿,脆的黑糖渣儿,粗粝而直接的味觉冲击,所有一切,软的,硬的,碱的,咸的,甜的,香的,硌着口唇,慰着口唇,油腻腻甜滋滋,吃了满嘴满手,靠在椅背,发呆,苏卲打方向盘时转头看到他,唇艳红,油腻亮,这样的美貌,一丝不苟,不打折扣。摇摇头,抽空儿湿纸巾扔给他。撕开包装,仝画仔细抹了手口,手张着,湿粘,歪身抽出丝薄手帕,再抹一把,确定干爽了,忽然怔愣,抖开帕子,指端摩挲,白鹤展翅。鹤面猩红,怎么眼前晃的都是那日那鼻血那脸。

      车子绕过小山头,没几分钟就到县城,还挺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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