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意绵绵雪陌送簪 ...


  •   “对,这是后墙,墙那头就是交柯殿,刚被你嫌弃没点子人气儿的那个。”思涵语声轻快,揉着笑意,朝许久未见的少年道:“进了这门儿就是内院了,没外人的,你摘了面纱吧。”

      雪陌没听她的,也没看她,只拿一对灵活的眸子打量院中布置,眉心似蹙非蹙的,看不出是中意还是不喜。

      他这一路走来一直在看,虽故意找茬地挑了好些骨头出来,然而身处这皇家园林,放眼望去尽是门庭轩敞,桂殿兰宫,周围仆侍环绕,佳木葱茏,真正天家势派,同自己曾见过的最富丽的园子亦不可比,又怎不生出些敬畏之心,只怕行止间露出些不得体,丢了她的脸面,又让人笑话了去。

      正自踟蹰,却觉面上微微一凉,那人已扯了自己的面纱,一面笑微微地调侃,“都到家了才想起来装矜持可不晚了点儿?刚那会子被人捉住时的厉害劲儿哪儿去了?”

      “诶……”雪陌下意识去抢,半道却停了手,撇撇嘴,“我那是一时不慎被吓了一跳,谁能想到你家竹林子里还养刺猬!”

      思涵只顺着他,“也是,不然就凭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护院哪儿就那么容易捉住你了?不像话,真真是不讲武德,还自带武器,等回头我让人抓两只狐狸放进去,治治这群小东西。”

      “……狐狸?”雪陌反应过来她仍在打趣自己,有心回怼,到底顾忌两侧廊下垂手立着的,不声不响面无表情,眼神儿却总偷摸往这边飘的仆侍,遂只横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谷雨时节,却是连日晴好,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北房门两扇大开着,轻盈绵密的湘妃竹帘一垂到地,暖融融的日光透进去,能影影绰绰看到桌椅插架的轮廓,又似乎有人。

      他迟疑了下,左手就被人攥住了。女孩儿的手掌不大却有力,灵活的十指顺理成章地滑进他指缝间,轻轻扣住。

      事实上这种程度的亲密两人在西山时早已有过,思涵做得既习惯又自然,然而雪陌许是没料到她竟丝毫不避人,又许是一直担了心事的缘故,只觉整颗心仿佛也被什么东西扣住似的,脑子一热,不觉迷迷糊糊地跟着她的脚步进了上房。

      房里确是有人,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锦衣丽服与院子里的那些又有不同,正站在最里一张半月形边桌前,摆弄上面供着的汝窑双耳瓶里的时鲜花卉。听得门响便即回头,见是自家主子回来了,忙放下花剪迎过来,嘴里碎碎念道:“不是说外头有事儿出去了?怎的顶着大太阳的回来了?中饭用过没?今儿天热,可是穿多了吧?我昨儿还提醒玉盏备着夹衣来的,怎的又穿上这件了……”

      他并不行礼,走到近前先替她摘了荷包玉佩,又去接她手里物事。思涵却抬手一让,偏了头,觑着雪陌,微微笑着将那薄纱一点点塞在袖中。

      雪陌气她没个正形,又不好当着人发作,只得故作没见地去瞧屋内摆设。

      大利愣了下,这才着意打量随他进门的男子,见他气质清丽,容貌俊秀,俨然不是府里人,自己之前也从未见过,加之衣饰华美,端庄正式,倒像是为了什么重要场合刻意打扮过的样子,难道……是哪个公府上的少爷?怎么独自一人跑这来了?还有这襟子上的灰痕是怎么回事?深一道浅一道的,是……故意印染上去的?如今外头竟开始流行这种花样了?也没看出好看呀,倒是耐脏……

      雪陌也在观察他,看行止作派,不难猜出是她身边儿伺候的人。他虽不在京中大宅里长大,好歹也曾有过那么位嫡生嫡养自命不凡的长姐,对京中贵女房内下人的规制并非一无所知,明白这就是所谓的“近侍”了,如此说来比旁人更亲近几分倒也应该……只不过,是不是太亲近了些?她也太纵了些吧?好在看上去年纪可不算小了,难道……正是因为亲近看中,到了年纪也不舍得放出去配人?对了,从前雪天丰那俩近侍都是多大年纪放出去的来着?不对,听说那两个都……

      思涵自己解了领口最上的一颗扣子,随口问:“怎么是你当值?他两个呢?”

      “奴才正打算跟您回呢,”大利忙收敛心神,正色道:“茗哥儿怕是方才路上晒着了,一回来就说头晕,歇了会子竟是起不来了,身上滚烫,午饭也没吃,玉盏正守着他,大吉不放心,刚又往后头看去了。他迷迷糊糊的,却一直嘟囔着不许声张,也不让请大夫。奴才们就琢磨着,要不然去晴水楼问个方子罢,若能请得金先生过来一趟就更好了。”

      思涵想了一瞬,道:“金氏客居,别动不动就去烦人家。这样,你还是打发个人去凝薇阁请徐老,就说……我请他过来问父君的病。”

      “是。”大利答应了,行退两步,却又被她叫住,听她道:“我也没吃午饭呢,完事儿你亲自去小厨房传话,说我有贵客,让他们上心弄几个拿手好菜,若不合用我可是要罚的。还有茶点心呢?赶紧拿过来,都要最好的。”

      “是,奴才记下了。”大利忍不住又再看向雪陌,堆笑道:“这倒巧了,昨儿刚送进来的明前,我家主子都还没尝过呢,天儿热了,再添几粒绿菊香片最好不过,奴才这就去准备,还请贵客稍待片刻,莫要怪罪才是呢。”

      雪陌得体地回了个浅笑,不远不近道:“有劳哥哥,我不挑的,喝什么都行。”

      “您太客气了。”大利端正福身,行退着出去了。

      雪陌望着轻轻晃动的竹帘,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可是累了吧。”思涵拉着人走到北面正座坐下,执了手细看一阵,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擦额角弄脏的地方,温言问:“好好的大门不走干嘛爬墙,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雪陌被她揉着星河般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垂了眼皮反问:“没事儿不能来找你?”

      “真的?”思涵往前挪了几分,膝盖相抵,温热的呼吸荡起他耳边散落的碎发,眨了眨眼,好奇地追问:“那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过来寻我?”

      两人所坐是最上位一张大紫檀罗汉床,十分宽敞,锦褥缎枕皆以舒适为首选,连下面脚踏都铺着柔软厚实的毡毯。雪陌一言不发地移到最边上,顺手挪了迎枕隔在两人之间,描摹着上面的花纹,顺便感受缎面冰凉的触感,别扭道:“这府墙高,我试试轻功。”

      思涵哂然,将两肘也都支在迎枕上,重心前移,“那试出什么来了?”

      “试出某人没良心!一回到温柔乡就把什么都……”他越说越气,心里酸胀得难受,脸颊的热度退了下去,却转移到了眼底,一扭身,赌气不说话了。

      思涵微愣,已琢磨出他未出口的话,几分讶异,几分了然,却又不合时宜地生了几分隐秘的雀跃,心里一软,轻轻拉一拉他衣袖。又拉了拉。

      越来越难哄。她转了转眸,恶人先告状地指责:“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知不知道自打回京后,我每天都要想你好几遍!吃饭的时候就想和你一起吃过的点心,练武的时候就想和你比赛爬山,看书的时候就想那些被你藏起来的画本儿……我还没看完呢!就连睡觉也不得清净,耳朵里全都是你唱的歌!人家说绕梁三日,你倒好,给我刻脑子里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折磨我的?”

      雪陌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驳,又听她委委屈屈道:“我出京要请旨,你进京总不会犯什么忌讳吧?还说不是把我忘了?!”

      “……”雪陌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思涵见他眼尾红红,怕真把人惹恼了,摆摆手,故作大方道:“算了算了,人来了就好,下次别再这样冷着我就是了,原谅你了。”

      雪陌哑口无言,气恼地瞪了她一会儿,忽然“哈”地笑了声。

      他虽如愿见到了意中人,然而一路行来身处这恢宏却也满溢着压迫感的侯门之中,总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局促,面上也不得展颜,如今被她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地一通胡搅蛮缠,倒将连日来埋在心底的忧惧烦扰暂且忘了。

      他不说话,视线无处安放地扫过室内成套的家具摆设,又有些神游。

      这是正内室,正经主子的日常作息处,除却两人所在的大罗汉床,下面左右还设着两排交椅,当中隔着茶几,椅搭坐褥同身边材质色调均一致,俱是簇簇新的,应是备着待客或者议事时所用……若无意外,将来的晨昏定省也……

      他激灵了下,被自己没来由的联想吓了一跳,眉心微微蹙起,不知怎的就生了怨气,倏然起身道:“我走了!”

      “诶……这,怎么又生气了?”思涵心里莫名其妙,手却比脑子反应还快地双臂一伸,已将人圈了个满怀。

      雪陌浑身一僵,下意识就要挣脱,然而不知怎的竟使不上力。双手握住她纤细却不单薄的腕子,感受那层紧致肌肤下有力的脉搏,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想推开还是阻止她抽离。只觉左侧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她的节拍……

      思涵也意识到这举动过于孟浪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赔罪,却见他并无发怒的意思,竟不动不言,离了魂似的呆立着任由自己。她呆了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速,深吸了口气,而后带了些试探的,缓缓收紧了手臂。

      少年僵着身子往后挪了半步,把自己送进她怀里。

      思涵心里更暖,唇角止不住上扬,侧脸贴上他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脊背,语声喃喃,“想你了。”

      他未佩戴那枚名贵的玉佩,身上只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像是微雨后的田野,干净而清爽,明丽又安宁。她笑意蔓延到眼底,轻轻舒了口气,忽然疑道:“什么东西?这么硬,硌着我了。”

      雪陌大惊,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思涵也惊,惊讶的惊,惊讶他好好的怎么又使起性子,倏尔想起在蒙山时从苏瑶帐里顺来的闲书,忙不迭放开手,胡言乱语道:“我我什么都没摸到!”

      雪陌脸色涨得通红,不好解释又不能解释,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半尺来长的实木盒子,用力丢给她。

      “呃……”思涵忙接住,瞅了眼,“这个?”

      雪陌在心里怒吼:那你以为什么?狠狠瞪了她一眼。

      思涵讪讪笑笑,低头摆弄那木盒。

      外表平平无奇的小盒子,无雕无刻无花无纹,倒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白檀料子。她推开滑盖,见里面躺着一支素银打造的长簪,簪头嵌玉,西北岭中特产的金丝白,倒也并非十分昂贵,只雕工算是比较难得,挤挨着排列的四五朵小花各具姿态,细润洁白无一丝杂纹,花心处的细蕊却是黄灿灿根根分明。

      “这个……”她奇怪道:“是男人用的吧?”

      雪陌板着脸还没消气,语气也闷闷的没什么精神,“给你的罗衣公子。”

      思涵意外,转了几个念头才明白他的用意,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几日来隐隐约约悬在心里的什么东西落了地,化成暖流,踏实而感动。

      她第一次主动去回想那日两人在灵岩寺的争吵,他未宣之于口却显而易见的独占欲。她可以理解他因无束长大而形成的一些不比常人的任性和倔强,也喜欢这样的真性情,然而到底清楚,两人若真想有将来,可以少一些阻力多一些祝福的将来,有些事势必不能完全依从他的心意。

      如今他自己想开了,在她看来不但是一种妥协,更是一种取舍,在理智与情感之间,他选择了自己。

      她眼里的笑意直达心底,眨了眨眼,不解道:“这花儿好生眼熟,是在哪里见过来着?好像……是诗经插图里面的,对了,棠棣。棠棣之华,宜尔室家,绰兮宽兮,如彼兄弟,兄弟……嗯,这个……后面什么来着?”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音丹)!”(注)

      “是了,和乐且湛……陌儿好学问!”

      听她清凌凌地笑出声来,他哪里还不明白又被她捉弄了,杏眼一立,劈手就待往回夺,“不要还我!”

      “诶……”思涵忙将手背到身后,“哪有你这样的,送出的东西还带往回要的?”

      雪陌并非真心要抢,一下没拿到也就罢了,也没心思玩闹,一脸不高兴地又坐下,搓弄着怀里的迎枕,像是万分瞧不上那上面描龙绣凤的花样。

      思涵也没再逗他,隔了会儿,幽幽道:“谢谢你。”

      雪陌蹙着眉动了动唇,却没再说什么。

      他是从石屏嘴里听说傅云的事的。送信回来的男孩儿只把那当成熄灯以后的谈资,随口提了提便睡死过去,全然不顾自己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勉强阖眼。第二天再问时,他却奇怪地反问:“少爷不是最讨厌那个姓金的吗?这下好了,有了傅家少爷哪还有他什么事儿,您不该高兴才对吗?”

      我倒是高兴得起来!雪陌直想戳着他的脑袋骂“疖子不长你头上不知道疼”!只恨傅家惯会使美人计,宫里送不够,还要把主意打到成府身上,又怪皇帝乱点鸳鸯谱,自己一堆儿女没安排明白倒先急着管别人的闲事,甚至怨思涵半点抗旨的意思都没有,分明就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见一个爱一个!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京里再没只言片语传回来,他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宁,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去想,难道她真的有了新人就把自己忘在脑后?

      一月无雨,山泉的水位下降了许多,不少大石都露了出来。他常坐在她们曾嬉闹过的地方,任周遭的杜鹃花由盛转败,乱舞残红,不知不觉便已悄然落满衣襟,风吹落,转眼又是一身,这才惊觉自别后,已疏忽半春。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是见过那位罗衣公子的。好像……是前年的中秋,宫里的……对,第十七位宫主,去傅家别院赏菊吃螃蟹,刚巧大宅里的一位还算不那么讨厌的哥哥也在受邀之列,他闲极无聊,便跟着去了。在据说是最新培育出来的一片粉旭桃前,他见到了那位傅家最尊贵的少爷。

      十三四岁的年纪,似乎还没自己大,娇花嫩蕊似的立在花前,将那传说中的名花都比了下去。天生丽质尚未长成,举止间已隐约流露出一种贵气高华,让人一眼之下便不觉自惭形秽,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相府嫡子,不像自己,前两天还为了终于把教养叔叔气跑而自鸣得意。

      后面的日子就更加坐立难安,他猜想她可能是后悔了,在见识过真正端庄有教养的贵家子后,后悔了,不愿意娶自己了……是了,她就算脾气再好再肯迁就自己,毕竟也是个女人,一个注定要三夫四侍的女人,又怎肯要一个善妒的夫君?何况……还有母亲的极力反对。

      他决定亲自进京当面问清楚,倘若她真的背信弃约,自己就……他思索良久也没想好就怎样,进京的机会却先送到了眼前……

      他偷偷往旁瞄了眼,女孩儿也正看向自己,浓黑的眸子笑意盈盈,内里流露的情意藏也藏不住。他有点脸热地避开目光,又回想起那店铺掌柜的话:既然早晚都得接受,倒不如先示个好,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表面上惯会和稀泥,其实个个心里明镜儿似的,谁真心对她好是不会忘的,将来到了什么时候也必定会念着你的苦心。

      苦心看不出来……他恨恨的想,我瞧她开心倒是千真万确,果然天底下的女人都一个德行,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他叹了口气,干巴巴道:“罢了,我也好久没见过傅七,他住哪儿,你带我去瞧瞧他吧。”

      傅云……思涵默念了遍这两个字,多少有些郁闷,想起自那日落水后自己也还没见过这人,也不知他想通了没有,是否还在误会自己,不过从昨日的封王诏书来看,傅盈善倒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愚蠢……

      她撇撇嘴,故作不满道:“瞧他干嘛,咱们这么久没见,我还好多话没跟你说呢,对了,你今儿怎么出来的?你娘终于肯放你进京了?”

      “这个嘛,”雪陌道:“那得感谢承恩侯,临老续弦,大办喜事,二姐看我在西山无聊,特地说服了母亲让我陪她过来送贺礼的。”

      “承恩侯……”思涵眼皮微微一跳,漫不经心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宸君的娘办喜事儿,宫里各处怕是都要打发人去贺的,以她亲外孙女儿的性格,多半得亲自去凑这个热闹呢。”

      “是吧。”雪陌随口应了声,无暇弄清楚承恩侯的外孙女是哪位皇女,望望时漏,有些为难地说:“我……偷偷溜出来的。 ”

      思涵好笑地点点头,“想也知道。”她的视线落在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起银光的窗棂上,微微眯起了眼,“不急,天儿这么好,等会儿吃了饭咱们一起,我也去瞧个热闹。”

      -------
      意绵绵雪陌送簪,
      情切切苏欣自荐。

      注:改自《诗经.小雅.棠棣》,“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兄弟同堂,吉祥安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