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安王传奇（女尊）》一念殊途

61、君未至七弦琴断

　　于是静宣去交代差事，红笺亲自打了帘子将二人送出，至垂花门内站下，福了礼，也就回去了。两人一路无话，出了凝薇阁，傅云在路旁垂手，候她上轿。思涵见他神情落寞，脸色也比先差了许多，念及自己之前的话似乎有些重了，心下怜惜，虽急着去碧绦居，还是命轿子缀在后面，让他陪着走一走。

　　所幸景色甚好，一轮夕阳将落未落地停在天边，又大又红，却并不十分刺眼，晚风轻扬，不时带起几许落花，风舞香浮。她笑了笑，从他襟口的褶皱间摘下一片柳絮，温声道：“父君这几日心里有事，情绪难免有些起落，不曾为难你吧？”

　　傅云对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亲近小动作已有些麻木，平静回道：“王君带奴侍是极和气的，多谢殿下关心。”

　　“嗯，他看重你，自然不会苛责。”柳絮轻软，沾在指尖一个疏忽便随风飘远了，她又走了几步，随意道：“我亦知你懂事，不过……倘或有别的什么人不小心惹了父君气恼，你不妨从旁劝着些，父君心情好才是你我的福气，也算是替我尽了孝了。”

　　傅云恐她又将近侍受罚的缘由疑心在自己头上，忙道：“殿下明鉴，今日奴侍从小佛堂出来时王君心情还是好的，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奴实在不知。”

　　“嗯，我知道，不过白嘱咐一句，你也未免太多心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今儿原是我话说得重了，让你受委屈了，你……”她未说完，傅云已退后半步，屈膝跪下，垂着眼道：“殿下言重了，恩出自上，罚亦如是，奴侍断不敢怨。”

　　不敢怨而非不怨。她摇了摇头，余光见他随身用着的小侍匆匆往这边赶了几步后止住，以致出于众人之前很是突兀。她俯身拉他起来，想了想，问：“那个傅常，跟了你很久？”

　　傅云一惊，慌忙道：“打我出生时就在了，是看顾……着奴侍长大的叔叔，比亲叔叔也差不了什么的，而且他全家的身契都在奴这里，实在不好再送回去的……”

　　“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紧张。”思涵道：“我只是听说他挺喜欢我那儿一个看院子的小孩儿，头回见面就送了锭小金元宝，不过他一个男孩子，又没什么机会出门，白搁在箱子底下徒惹同伴嫉妒猜疑罢了。我想着你那里地方大，许是还不够人使唤，既然常叔叔也愿意抬举，便把那孩子给了你吧。”

　　傅云初时听她并非赶自己的人出去，心上稍安，然而未及松一口气，却听得是这样一篇话，直是又惊又叹，又怕又羞。惊的是成王府终究不比寻常，灵犀阁亦是水泼不入，如此小动作竟转天就被她知悉。叹的是常叔向来行事谨慎，偏这一次未考虑周全，想那孩子没见过世面，忽然得了一大笔横财，岂有不在人前露怯的？怕的是自己一时疏忽被人抓住了把柄，倘扣下个安插眼线窥探上意的罪名，自己何能担待？羞的是她到底还肯顾念一二，责罚变成了施恩，三言两语，既是提点又保全了自己脸面。一时间思绪纷纷，动了动唇竟不知说什么好。

　　思涵摆手示意轿子可以过来了，微微笑了笑，“以后还有什么短的再同我说，你嫁了我，至少日常用度上总不会让你比闺中还不如。行了，前面就是岔路，你也累了一整天，早些回去吧。”

　　傅云点点头，略抬眸看她一眼，道：“是，多谢殿下。”言罢走过去亲手打起轿帘服侍她坐进，见没别的吩咐，方轻轻放下，退至路边。

　　轿子刚走，小侍便上前来，将一领胭脂色底子孔雀纹羽缎披风抖落开给他披上，嘴里抱怨着：“怎么又跪？膝上的伤才大好了，仔细又叫石子儿隔着。”

　　那斗篷本是里子朝外好好的折了搭在他小臂上，此时打开，但见织物真如孔雀开屏般华丽异常，浮光隐隐，或彤或碧，竟比那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多姿。傅云却皱了皱眉，“这会子怎么把它翻出来了，让人瞧见，保不齐没有小人去主子跟前儿嚼舌，说咱们奢费无度，落得什么好处呢。”

　　“这里谁认得这个。”霞影无甚所谓地转到身前给他系带子，“起风了，您坐那大石头上歇一歇，轿子说话儿就到。”

　　“你传了轿子？”傅云眉皱得愈发紧了，推他手道：“你快走几步追过去，和管事的说我要沿途看看风景，便走着回去，不麻烦他们了。”

　　“走回去？这天儿可都要黑了……”

　　“快去！”傅云夺过披风的带子自己系，声音里已带出了严厉。霞影无法，只得跺一跺脚，朝相反的方向小跑去了。

　　.
　　凝薇阁南面的一小片枫叶林算是内院的中心地带，东南是雨霁阁，南面一带挨着小星湖，往西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石板路，可供八人轿行走，路外地势稍落，露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正是醴液池引出的活水，河对岸就是碧绦居。相比之下，雅音阁却要沿着流向往北百多十步，跨过拱桥，再绕过一座小山丘才到。

　　落花时节，水面上浮着许多不知从哪儿落下来的花瓣儿，桃李海棠，间或几片浅绿色的御衣黄，飘飘荡荡，随波逐流。傅云本就心事重重，不觉便下了石路，立在岸边痴痴地看住了。许久，方觉暮色黑沉沉压下来，晚风四起，吹得人脸颊冰凉，上手摸时，那泪已干透了。

　　他叹了口气，扶着岸边的垂柳打算原路返回，不想才走得一半，就见拱桥上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站着的那个一手提灯，另一手拎着个暗红色的食盒，淡黄色的灯光映在脸上，明白正是世女身边儿的近侍，好像是叫佳茗。他不愿偷听，欲待咳嗽一声，冷不防一阵风来，听得坐在栏杆上的那个道：“怎么是我懒，要怪就怪傅氏那厮住得太远了，什么要紧人物，还非得咱们亲自送！”

　　“传话儿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佳茗也略提高了声音，“是你说不想爬台阶儿非要走这条路的，这会子又嫌远？再说了，傅公子是正经主子，你这称呼上也注意着点儿吧，没错处还要挑出错儿来呢……”他顿了顿，道：“就是主子也容不得这般没上没下。”

　　“你且别拿主子压我，那天你也在场，我就不信竟没看出来？”玉盏揉着膝盖，忽而咧嘴一笑：“要不你叫声好哥哥我听，我便教你这个乖？”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佳茗把灯笼的提手递在他面前，“歇够了就走，主子还等着回话呢。”

　　“哪里就歇够了呢，”玉盏忙推开，“下晌我可是替你说话儿才跟着受罚的，这会子膝盖还针扎一样的疼呢，哎呦，好哥哥，就容我多坐一会子吧。”

　　要不是你一直回嘴王君还不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呢，佳茗心道。

　　“再说了，咱们主子这会儿可没心思听你回话，我敢打赌她现在一定已到了悠然……啊不对，现在叫碧绦居了，啧，什么地方太小不想委屈了傅公子，明明是她一早看好了留给心上人的，你要真想巴结，也该去……”

　　“你还有完没完！”佳茗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怔了会儿，叹道：“还记得进府前公子是怎么交代的么？看破不说破，在这府里过活，最要紧先管得住嘴。”

　　玉盏却哼了声儿，“你也别拿公子压我，既然当初把咱们送来做这见不得人的事儿，那他也就是见不得人的。我早想好了，一旦有事，我只凭自己拿主意罢了，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回了，他要死心逼我，最不济还有个鱼死网破呢，至于家里……当初挨打受骂的时候指望不上，日后也犯不着受他们拖累，左不过个人顾个人罢了。况且真到那时候，主子也一定不会不管咱们，你看今儿不就是她……”

　　他越说越小声儿，一抬眼却见佳茗神色怔怔的，又像有些不认识似的望着自己。他自悔失言，想了想，又道：“再说这都大半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消息，以后八成也不会有了，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世女殿下明摆着不喜欢傅氏还答应娶他回来，焉知不是不愿他进宫伴驾给康王增加砝码？她既有了立场，哪儿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呢，咱们啊，就只管安心伺候，这也是公子当初说过的吧？”

　　佳茗又愣愣站了会儿，淡淡道：“皇女们的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了。你既犯懒就回去，我一个人送去罢了。”

　　.
　　思涵到碧绦居的时候太阳还未全落下去，方庭的碧水倒映出霞染的云，如纱如锦，连游弋其间的水黾都显得极其可爱。她早命随轿的下人全部等在外头，此时又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守门的小僮儿别出声儿，自己则放轻了脚步，跨进黑漆小门。

　　正屋里已点了灯，小小的烛台被男子拖在手上，散发出暖黄色的光，微微晃动着，将他的侧影衬得朦胧。比起前次，他今日的穿着可谓简素，一件竹青色的宽袍罩着月白衣裤，除去裤脚一株细细的兰草外别无绣纹。长发全部束起，拿一根浅碧色的发带固定着，云袖宽逸，因着负起一手的姿势安静地垂落在身后，微微仰着头，正专注地望着侧面墙上挂着的画。

　　门外的人也正望着他。

　　心心念念了多时的人就在眼前，和记忆中的身影一点点重叠，她竟有些不敢靠近，像是海市蜃楼，越追逐，就越快消失，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许久，她轻轻弯唇，亦背了手，一步步悄声走近，而后冷不防地探头至他面前，笑了道：“喜欢么？”

　　男子一惊，下意识就要抬袖，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呆愣住，仿佛被什么人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停了。与此同时，思涵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唇角来不及收起的弧度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她直起身，缓缓退了几步，视线却始终盯着对方片刻未离，半晌，却又扯了下唇角，声音干干的，不死心地问：“你……家公子呢？”

　　男子也一直与她对视，深黑色的眼眸如波潋滟，如雾氤氲，竟有一种满带深情的错觉，缓缓沉膝，一字字清晰道：“奴侍青悠，拜见殿下，愿殿下常乐常安。”说罢俯身磕头。

　　思涵却猛地侧过身去，星眸微眯，泛着晦暗不明的光，也落在那一副水墨画上，又像是透过画望向虚空，攥了拳，不受礼，亦不吩咐他起来。良久，从牙缝里挤出几字：“真是多谢四皇姐了。”一甩袖，转身就走。

　　“殿下……”青悠忙抬头，下意识膝行着追了几步，目光随那人转出小门直到再看不见。他有些泄气地改成了跪坐的姿势，眼里的柔软一点点黯淡下去，眉心里的阴郁却越来越深，倏地偏头，再次盯住那幅画，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已然暗了，方庭里灯笼未点，更显幽深。游廊底下的台基上，一只青蛙忽然叫了两声，“噗通”一下儿扎进了水里。思涵脚步骤停，目光冷碎地望向角落，“谁？”

　　廊柱后面，湖蓝色衫裤的男孩儿犹犹豫豫地露出半个脑袋瞧了一眼，又赶忙缩了回去，旋即被她一声裹挟着怒意的“出来！”吓得浑身一抖。他缩了缩脖子，一步□□地挪过来，埋着头不敢看她，也不敢说话。

　　思涵被他磨蹭得再也压不住火，忽伸两指掐住他下巴，毫不怜惜地迫他抬头，就着残存的一点天光看了眼，怒极反笑：“正主儿是个假的，奴才倒是货真价实，打量我跟这儿买椟还珠呢？”

　　坠儿疼得泪含眼圈儿，想挣扎又心虚，只瞪着她，死死咬着唇说不出话。思涵亦懒得理他，一把甩开，继续往外走。

　　她未收力，他年纪又小，骨架也小，一下子撞在游廊外侧的长椅上，眼泪瞬时就下来了。然而见她真要走，却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双手握住衣摆，一迭声儿地叫“殿下”，泣不成声道：“我……我家少爷心里早……早就有人了，求求你……你放过他……”

　　“滚开！”思涵扯了两下没扯脱，发狠抬脚，朝他胸口踹去。

　　“唔……”男孩儿仰翻在地，只觉左边肋条好像断了一样的疼，又气又怕，“哇”的一声儿大哭起来。新派来的下人见世女动怒，谁不害怕，更无人敢过来相扶。好半天，也不知是他自己哭累了，还是嫌地上凉，拿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嘶嘶歇歇地爬起来。

　　正房里，小烛台还孤零零地在地当中杵着，他亦不捡，只一屁.股坐进东边儿椅上，肩膀尚时不时抽搭一下，开口倒是冲得很：“不是说好了先拖几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让人识破了！少爷那儿也不知道安顿好了没，万一被她们找到怎么办！”

　　青悠坐在主位上整理衣袖，闻言抽空儿抬眸瞟他一眼，不在乎道：“你在担心什么，早识破晚识破，难道她还能去和四皇女对质不成？”

　　“为什么不能？”

　　青悠连看他都懒得了，目光饶有兴味地在屋里的家具陈设上打转，像解释又像是自语道：“她是什么人，开回金口已是舍了极大的脸面，如今人也给她了，依照规矩抬进来的，就坐在这儿，这时候才说换一个，传出去又有什么好呢？再说了，我忍这大半天的任他们摆布，岂能再由他们随意赶了出去？”他起身，绕过西面两张圈椅，踱到靠墙放置的长案前，左摸摸，右看看，神色轻松而愉快：“请神容易送神难，反正这个公子我是做定了。”

　　边案上一字排开十来个覆红绸的大托盘，分门别类地盛着古玩字画，精细摆件，配饰插戴等，还有许多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儿。“这些都是府里送来的？”

　　“府里送来的全堆在偏房呢，这些是咱们来前就……”坠儿想起什么，恼道：“喂！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我家少爷可还……”

　　“你家少爷现在和我坐同一条船，你要真想帮他，先得帮我在这里站住脚，要不你得空儿去替我打听打听这府里主子们的喜好忌讳吧，什么王主啊，王君啊，还有那个了不起的罗衣公子，别忘了……萧山来的金先生。”

　　他背对着查看托盘里的东西，是以坠儿并没看到他眼里瞬间划过的异样，只没好气道：“你是傻的么？我和你一起进来，认得什么猫猫狗狗，上哪儿给你打听去！”

　　“猫猫狗狗也不认得？”

　　“当……当然！”

　　“好吧。”青悠耸耸肩，随手拿起个寸许见方的物件儿细看。那是一只琉璃烧制的扁圆形小盒儿，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从下往上的蓝白渐变颜色，透过半透明的盒壁能看到里面装着的亦是某种半透明的膏状物。

　　“要不说你傻呢，你既这么想嫁她，最关心的不该是世女的喜好么？怎么反倒让我去打听些不相干的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坠儿连问了几句不见他回答，只道他生气了，转念想到到底是挂名儿的主子，真得罪了他总归不大方便，又见他一直盯着那小盒儿琢磨，又侧过身对着灯光打量，便就解释道：“那是内务府造办处出来的东西，你看那底下应该有字儿的，里面装的叫银犀双香乳，宫里的主子们都爱拿这个擦手。”

　　“真的？”青悠就弯唇，抠开盒子闻了闻，又盖上，一脸失望地评价道：“一点儿也不香。”

　　“香的就是好的么？”坠儿暗骂了句土包子，“又不是外头那些加了乱七八糟香料的市卖货，这里头有一味白犀牛的脊髓，金贵着呢。”

　　青悠却十分不买账，又撇了撇嘴，“不香叫什么双香乳，我不要这个，给你吧。”

　　“这可是好东西！”坠儿说完就后悔，怕他寻思过味儿又不舍得了，忙从椅子里站起，几步过来抢了握在手里，不料动作过大而牵扯到刚才被踢的地方，又“哎呦哎呦”地哼哼起来。

　　青悠快要忍不住笑，仍将两手往袖子里一拢，“那你叫人把这些也都搬去偏房吧，我可要去后面看看我那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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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未至七弦琴断，
　　求不得执念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