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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慎言行傅云侍驾 ...

  •   男孩儿唤做舒晴,服侍他还不到一年,岁数小,没经过什么事儿,被他唬得几乎跳了起来:“怎……怎么了?”

      “别出声。”傅云缓了缓,借着手上的力量缓缓挪下台阶,膝上尖锐的痛楚愈发泛上来,优雅的步态几乎维持不住。好在和颜许是有别的事儿要禀,并没亲自送出来。

      庭院对面,在穿堂里等待的傅常远远便看出端倪,顾不上一旁守着的小仆,小跑过来搀扶。他早嫁了人,整家陪嫁来的,无召而跨进内院多少显得不庄重,也不合规矩,不过两个小仆才拿了人家的好处,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也不多问,默默扶了自家少爷离开重重院落,直至大门外头上了软轿,方才隔着帘子回说王君已然让人传过话了,说是今日天晚,让明儿头晌再过去请安也罢。

      傅云略松了口气,轻轻嗯了声。

      “起轿吧,”傅常对几个轿夫道:“动作麻利点儿。”

      然而据说世女殿下“千挑万选”的雅音阁实在有些远了,等到终于坐到了锦衾缎褥铺就的床榻上时,已是一炷香以后。傅常遣走王府指派来的下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裤管,只见膝盖连同往下两三寸的肌肤都是青紫一片,深深浅浅地形成一些骇人的纹路,有的甚至破皮见血,偏这位置正对应外袍的第二层裾摆,从外面很难看出端倪。他眼里的愤怒压了又压,一迭声地催人去拿外用的药膏。

      “我的天,这怎么弄的啊!”傅云陪嫁的另一个近侍唤做霞影,服侍他的年头更长些,只性子颇急,又仗着资历老无所顾忌,口不择言道:“成王君是吧?怪道外面的人都说他是恶夫,自己妻主管得死死的也就罢了,连女儿的人也不放过?哎呦,这拿什么罚的啊?还有你,你是干什么吃的!你怎么没事儿?”

      “我……我……”舒晴被他嚷得更慌了,捧着手巾药瓶的手险些拿不住,“我也不知道啊!本来好好儿的,也没说什么重话,哪儿知道……哪儿知道一出了灵犀阁就……就……”

      “嘶……别……别揉了。”傅云缩回腿,双手抱住膝盖不让人碰。

      “少爷您忍着点儿,不把淤血揉开了明天更得受罪。”傅常哄孩子似的往他膝上吹气,“这是最好的外用药了,百多十两就这么一小瓶儿,您忍忍,老奴跟您保证,保准儿一会儿就不疼了,您再忍忍……”

      “灵犀阁?是……成王世女?”霞影惊讶了下,旋即更怒,“岂有此理!这也太欺负人了!再怎么说咱们家少爷也是相国嫡子,盛京第一公子!要不是有圣旨,怎么可能嫁到这儿受她这份儿轻贱!”

      舒晴见他越说越大声儿,吓得连连摇头,又朝窗口示意,“别……别说了……”

      “怕什么!你是没见过,”霞影胸口起伏,嘴里只是说个不停,“你是来得晚没见过,就头两年,托人到咱们相府提亲的只怕没把大门挤破了!高官厚禄算什么,文采风流的更不用说,皇亲贵胄也不是没有,但凡咱们大人松一松口,哪里轮得到她……”

      “闭嘴。”傅常又倒了些药在掌心里,趁傅云出神的功夫一下儿覆到他膝上,一面用说话来转移他注意力,“少爷您今儿没声张是对的,咱们初来乍到,但凡闹出一些儿动静,无论谁对谁错,人家总会说咱们不安分。您听老奴的话,等明日见了王君也别表现出来,世女只是心里不舒服想要出一口气罢了,顺便立个威,您低一低头就过去了,好不好?”

      傅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过两天我再托人打听打听,要在这儿立足,灵犀阁总得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才行,特别那几个近侍……好在咱们带的东西多,只要他肯收,遇上事儿的时候愿意帮衬个一句半句的,咱们总吃不了大亏去。”

      “叔叔看着办吧。”傅云垂眼盯着膝盖,“晖儿走了?”

      “是,家主特意吩咐在您出阁前送走的,这会子也该到了。”

      “出阁前……”傅云不屑地嗤了下,眼里却又泛起水色。

      “这个……”傅常道:“家主既然相信了那疯和尚的话,送走小少爷就是早早晚晚的事,少爷您别多想,别把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用担心,护国寺那边儿全都打点好的,也说明了先不落发,等过些时日,事情都过去了,主夫大人定然会想法子把小少爷接回来的。”

      傅云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晖儿,他离了府,便不会再有人拿他做文章,只是爹爹……一日之内,两个儿子,一个出嫁一个出家,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母亲虽未当着全家的面责难,私下里也必会有所迁怒,若再有小人从中挑拨……”

      “少爷您想多了,”霞影见药上得差不多了,扯出床里的薄被给他搭在腿上,“主夫与家主是结发夫妻,是后宅之主,哪儿那么容易让人欺负了去?”

      傅云仍旧摇头,“你在府里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么,这后宅,从来就是个永不停歇的战场,相互算计明争暗斗才是常态,相信善意无疑是等同给自己挖坑,那邵氏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又怎肯给爹爹喘息的机会?”

      “您也太瞧得起他了,歌舞宴上带回来的伎子,说不准早被人……”他脸一红,顿了顿又道:“要我说,咱们家的背运可不就是打从他进府开始的么?他才是那个扫把星才对!哼,还是个狐狸精,妖妖艳艳的一张脸,奴才多瞧几眼都觉得腻烦,倒要看看家主能宠他到几时?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个以皮相侍人的小侍!”

      “住口!”傅常一下子站起身,半点儿情面也没留地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霞影被打得蒙了,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扑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两个嘴巴,急道:“奴才失言,奴才该死,奴才不是说……”

      “算了,”傅云低垂着眼,织工精巧的蚕丝小被轻薄柔软,盖在腿上仿若无物,他语气亦是淡而无力,“你也没说错什么。”

      傅常心疼不已,忙又劝:“少爷您千万别钻牛角尖儿,要知道成王与旁的亲王不同,是世袭罔替的御国亲王,又只这么一个女儿,是未来的藩王,您是元宠,又是圣上亲口赐的婚,比起那些官宦人家的正夫不知要尊贵多少层。殿下年纪轻,如今不过有些误会,等过段日子熟悉了,自然就……”

      “嗯,我知道了。”傅云淡淡打断他,“累了,让他们抬水过来吧。”

      傅常一句话梗住说不出,恨不得一脚踢死跪在地上的奴才,强压了火气道:“你耳朵聋了还是腿折在裤管子里了?还不快去!”

      .
      清明一过苏瑶就得回蒙山了,临走前正式下帖邀思涵到她新买的宅子小聚。她俸禄有限,嫡父又是个厉害角色,断不会贴补她去安置曾经算计过自己妻主的男人,思涵本奇怪她从哪儿腾挪出钱来支付这套位置不错的两进院儿的费用,待走时见苏父又拎出两提包装精致的点心,再三嘱咐苏瑶偷偷带给大少爷的时候,才多少有些明了。

      于是这日下晌便回来得十分晚了,到凝薇阁时正碰上静宣带着三两小仆将院子里晒好的铺盖被褥往屋里收,见她一脚跨进垂花门,也顾不上比划着骂人了,把手里的衣服拍子往身后一藏,迎过来,笑说王君已歇过晌午,去小佛堂礼佛有一会儿了。

      思涵好笑地看了眼朝他背后吐舌头的小仆,径直走到廊阶下摆出来的大楠木桌子前,从上面横七竖八摊放着的书册中拣选出一本,翻看着踱进东面的配殿。

      一盏茶后,傅云带着个小僮进门,屈膝行了礼,在门口道:“王君还要过阵子才出来,让奴侍拿新到的葡萄过来给您尝尝。”

      思涵睡惯了午觉,晌午又喝了酒,这会子眼皮儿早打架了,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泛黄的册页,从鼻子里“嗯”了声儿,“你替我尝吧。”

      “……是。”傅云朝里望一眼,见她倚在临窗炕上,身子往下滑得都快平躺着了,胸口上立着本儿薄书,拿右手扶着,左手平伸出去,搭在炕里侧人的膝上。后者偏身跪坐,正就着窗外的光线替她修剪指甲。

      少年肤色很白,五官清丽,下垂的视线让双眼皮显得更宽,眼神专注,正是前日在灵犀阁扶了自己一把的人。另一个近侍立在炕下,也是极好的长相,天生上翘的唇角不笑时也带着一丝俏皮。

      小僮儿将大果盘放到屋子中央的大圆桌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傅云跟过去,摘下一颗葡萄,开始剥皮。他显然没怎么做过这种事,动作生疏又慢,浓郁的深紫色的果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却因肤质极致细腻而未留下丝毫痕迹。“回殿下,葡萄很甜,是西域特有的紫络索。”

      “唔,”思涵终于把书扣在了自己脸上,含糊嘟囔了句“我不爱吃甜的”,就再不言语了。

      佳茗那边也弄好了,托着她的手撂回身旁,将里侧的窗纱放下来,后才轻轻收了书,放在她枕边,轻手轻脚地膝行后退,从床尾退下炕来。

      光线变暗,室内也跟着安静下来,傅云捏着半颗葡萄僵立在原地,有些拿不定主意……王君显然是有意给自己机会才特特让送东西过来,就这样被人打发回去多半会惹他不满,也定会觉得自己没用……玉盏给炕上的人加了条薄毯,顺势往脚踏上一跪,攥了半拳,轻轻捶打小腿。他撂下葡萄,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身往外走,却正迎面遇上掀帘进来的红笺。

      红笺眨了眨眼适应室内的昏暗,扫了一圈,抬手指指佳茗,示意他跟自己走,想了想,又朝玉盏招一招手,这边悄声儿对傅云道:“主子传世女近侍问话,还得劳烦公子多留一会儿,听殿下醒了要茶要水的。”

      傅云点头,“好。”

      他走回桌旁,在圆凳上坐下,回想方才那近侍经过自己身旁时眉眼间克制过后的轻视和敌意,心里几分苦笑。看来常叔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整日守在小姐身边,很难不生出近水楼台的念想儿吧,更何况那小姐既尊贵又……温柔。他蹙眉,凝眸望向睡着了的女孩儿,浅淡光线中,她脸颊微醺,眉目安然,没有了清醒时时刻萦绕在身周的威重,给人一种柔软无害的假象。是啊,自己都快忘了,第一次在梅林遇见时,她可不就是温柔和善的么?温润无方……善刀而藏!

      世人最难逃脱的就是温柔陷阱,连向来与自己交好的烟儿,对自己的被迫出嫁也只抱怨了一小会儿,而后更是拍着胸脯再三作保,此事不过是情势所迫的意外,是圣上酒后的心血来潮,而绝非她一步步的刻意谋划……然而,就算阴差阳错,以这样的身份入府,却要自己如何甘心!

      塌上的人轻轻哼唧了句什么,显是睡得不大安稳。他抿了抿唇,起身移到炕沿儿前站着,留神听她要什么,见她曲腿一踢,一下儿蹬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被。这要是着凉了,可想而知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他只略犹豫,再近前,拉起被角想要重新替她盖好,谁知她却一个翻身,将被子全都压到了身.下。

      她睡得不安稳,他也不敢再动以免吵醒她,就这样呆立住,半晌,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看她,看一看这个从今往后自己生命里的主宰,苦乐宠辱,皆在她一念之间。女孩儿蛮横抱着被子的模样有几分娇憨,眉心微蹙,红润的唇瓣似不满地扁了一下,脸颊也红扑扑的,像是擦了粉。

      甜淡的酒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顺着呼吸钻进鼻孔,融入血液,熏腾得脑子也开始不清醒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翻身换回了平躺的姿势,一手在领下的盘扣上鼓捣,却因不得要领又微微蹙起了眉。傅云未及多想地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领扣时停住,手指犹豫地曲起,又展开,再曲起……而后被人一把攥住。

      “唔,”女孩儿撩开眼皮,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是你啊。”

      “……”不敢回视她的眼神,傅云只觉被人攥在手里的地方着起火来,“您……您是不是睡得热了?”

      “唔。”思涵又阖上眼,缓缓吐息了两次,这才彻底清醒,待再睁眼,却见自己正握着人家的手,也不知是不是攥得太紧,几截指尖红通通的,带着些微的潮意和淡淡的果香。那手的主人早已撇开了脸,耳垂透艳,双唇紧抿,显是敢怒而不敢言,又不得不将就着自己的动作维持着半躬的姿势。

      她忙放开,自己撑着坐起来,却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回味那一份滑腻质感,心里熨帖,语气也愈发温柔下来,又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这屋里应该有扇子的。”

      “哦……是。”傅云忙转身去找,很快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博古架中寻出一柄折扇拿过来。展开时,却是一副踏雪寻梅图,他心里一紧,飞快地觑了眼她神色。

      思涵倒没在意那么多,也想不起来问问茗盏两个哪儿去了,见他躬着身子打扇有些不方便,往炕里挪了挪,语气随意,“坐吧。”

      傅云略松了口气,中规中矩答:“谢殿下,奴该站着伺候的。”

      思涵看他一眼,没说话,身子又往里稍挪,左手触及之前看过的书。她翻开,吩咐道:“去把窗帘拉开。”

      “……是。”傅云撂下扇子,除了鞋,从炕角儿爬上去,膝行着蹭到里面,将两片窗纱分别卷起,挂到两侧的小勾上,待要原路退回,却见她将手里的书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个。”

      “是。”他只得又挪过去两步,双手接了,在之前佳茗坐过的地方坐下,依她手指的那页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本琴谱。

      思涵自己拿起扇子扇起来,偏头打量他。

      没做过丁点儿重活儿的手,手指笔直细长,指节漂亮,肌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瓷般的光泽,又因过于白皙而隐隐显出青色的脉络。跪坐的姿势端正而优雅,双腿并拢没有一丝缝隙,背脊挺直,黔首低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古典美。睫毛长而翘起,像是雀鸟的尾翎,随着眼珠的移动而微微扇动,又像是在打节拍,鼻型秀致,鼻翼透出几许薄汗。

      她手腕偏转,让扇出的风可以同时照顾到两人,另一手在书上点了点:“这儿,这里是不是录错了,好好的羽调却做变宫之声,欲添激越,到底强为,后继而无力,即便奏得出来也是生硬。”

      傅云看得出神,摇头道:“这是润宫,非君弦而从物弦变化而出,有聚集清物之意,《律历志》中有过记载的。”

      思涵一点就透,再细细一品,才觉出此中玄妙,转念却眨了眨眼,道:“《律历志》我也通读过的,怎么不记得有这种说法,你蒙我哪?”

      “奴岂敢,您要不信可以让人取琴过来……”他急急分辨,抬眸正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漆黑柔亮地望上自己……缓缓凑近,轻巧吐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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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言行傅云侍驾,
      争去留世女偏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慎言行傅云侍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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