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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此夜曲中闻折柳 ...


  •   两日前,甪端门外。

      两人上了车,在短塌两边分坐下,中间隔着一只小小的梨木炕几,几上摆着个锡制的大果盆,浅浅放了两三样儿水果,却有几枚深紫发亮的山竹。

      思源酒力不济,吹了半晌的冷风又乍然来到暖和的地方,随着马车的摇晃就有些头昏脑涨,她随手拿起一只放在眼前端详,叹道:“还真是山竹呢,这时节儿,凰銮殿上都见不着的东西……啧,也就你们成王府吧……”

      自己家里有宫里没有的东西并没什么好钦羡的,更不该拿到明面上说,思涵道:“山庄一年到头能拿得出手的,值当往京里送的不过这么几样儿,图个新鲜罢了,姐姐若喜欢,明儿我让管事的挑些好的送去皇女府。”她笑笑,又道:“原是做妹妹的不晓事,连这点子基本的人情世故也想不起来,嗯……还有康王姐,敦王姐,宫里几位姐妹处也该分发些才是,多谢四皇姐提点。”

      思源本就随口一说,不想竟得她这么一大篇话,愣了愣,不觉好气又好笑,待细想,却又顿生忧惧,直觉她今日对待自己的态度比前大有不同,面儿上虽仍言笑无忌似的,言语间已是滴水不漏,竟分明朝着生分去了,而这其中的因由……

      不等她想明白,刚刚跑起来的马车却不快反慢,直至缓缓停了下来,有侍卫在外高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再不让开,小心姑奶奶们鞭子无眼!”

      从出发不过三五句话的功夫,车子都还没来得及转弯,此处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城根儿”了,敢在禁城脚底下拦阻皇帝的客人,倒猜不出是何方神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诧异。

      更让人诧异的是答话的居然是个男子,不,应该说是个男孩子,似乎正处在变声期,音色稍细,虚张声势的时候偶尔会夹杂着一点沙哑破音,听起来怪异又有些好笑:“凤影司听过没?把门打开,我要搜车!”

      侍卫嗤笑了声儿,“我只听过萝卜丝黄瓜丝,凤影司是个什么丝?好吃吗?”

      “你!”

      “大人,”却听另一道男声淡淡道:“凤影司是圣上亲设的机构,有监察百官之权,单凭您刚才的话,就可以请您去司衙坐坐。”他顿了顿,道:“不过今日咱们另有要事,还望大人配合。”

      “对,”男孩儿道:“今日所有路过这里的车辆通通都要检查,要是放跑了要犯,量你们也承担不起!”

      凤影司直接听命于皇帝,若真寻个什么大题目搜车,也算说得过去,只可惜这些话出自一个半大孩子之口,听起来就有些可笑了。

      而且可悲。

      思涵挑开车帘,透过浅色的琉璃车窗往外瞧。

      城楼上灯火明耀,将月色星光都压制下去几分,远远地隔着护城河投过来。路旁小乔木的影子被拖拽得老长,随着夜风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萧索可怖,连同横拦在道路当中的三五身影也忽明忽暗。

      马,是凤影司招牌的黑色宣马,额上插着一尾孔雀翎,人也皆是一身黑衣,标准的影卫打扮,然而她就是能一眼认出来人与先前见过的凤影卫大有不同,少了些严整,多了些桀骜的江湖气。更明显的是兵器,不再是整齐划一的官刀,而是剑锏钩钺各有不同,其中怀抱双锏的男人还另携了一杆长枪样的物事,拿青布包裹着,挂在鞍侧的得胜钩上。

      看起来年龄最小的男孩儿靠在路边,距她瞧过去的车窗也最近,瘦瘦小小的身板儿斜背着一个没比他矮多少的大物,亦拿青布缠裹着,像是七弦琴的琴盒,只薄了少许。

      与他们对峙的侍卫是四皇女府的统领,何曾受过男人的气,仰着头,短促又轻蔑地“哈”了一声,“统统都查?知道这谁的车么?再说了,这会子车里坐着的可都是女人,你也要查?”

      “女人怎么了?把门打开,要真只有女人就放你们走!”

      “啧……小弟弟,我看你不像搜车,倒像是专门套瓷儿来的,我说你成年了吗?毛儿长齐了没?这么急着钻女人的车,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一众侍卫登时大笑起来,附和的话语便有些不堪入耳了。男孩儿显然不擅长与人争辩,眼睛气得通红,连声斥道:“胡说!你们……胡说!”

      “驾。”一直随在马车左近的郑若晨拍了下马背,分开众人。被她沉郁肃杀的气场所迫,一众侍卫也都渐次收了声。她冷冷地扫了眼对面,拿马鞭指着车头一角悬下的小牌子,语气寡淡:“你们是不认得上面的字么?”

      “对!我不认字儿,不行吗?”男孩儿却不怕她,又或许被之前的话语彻底激怒,左脚跟倏地往后一抬,正磕在他背着的那东西的末端。随着一声刺耳的金鸣,一柄又长又宽的巨剑破鞘而出,在他头顶上方划过一道亮丽的半月形弧线,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他将剑一横,下巴一扬,哼道:“可能我的剑认识呢,你要不要问问它?”

      “好剑!”吴亦可大赞一声儿,慢悠悠地驱马上前,在距离男孩儿极近的地方才收住缰绳,身体前倾,盯住人家的脸,笑呵呵地说:“小弟弟好面善呀,咱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车里,思源手肘撑在炕几上,自己揉着太阳穴,“我说,你这平日里驭下是不是也太宽纵了。”

      思涵笑笑,“我倒挺喜欢她这真性情的。”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由暗叹:又来了,但凡有点儿姿色的你都面善,如今是想怎样,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了?再说人家蒙着脸,你是怎么看出面善的?

      却听她不遗余力地又夸了好些有的没的,忽然问:“这手功夫也俊,谁教你的?”

      男孩儿打她靠近就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仰,再往后仰,姿势别扭地嗫嚅:“我……我师父……”

      “十三。”他旁边使锏的男人淡淡提醒,正是之前开过口的那个。

      男孩儿一惊,想起来京前师兄们调侃自己的“傻不拉几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话,登时恼羞成怒:“与你无关!走……走开!”

      被他冷言相对,吴亦可依旧挂着痞痞的笑,左颊的梨涡小而深,掬住一点月华,“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师父多半和你一样是个白丁,所以才……”

      “你胡说!”男孩儿大怒,举剑就刺。

      “哎呦。”亦可往后一仰,贴着马背避过剑锋,却不忙起身,而是单手撑住马鞍转了大半个圈,身体依旧保持着横卧的姿势,左腿平展,朝他持剑的手腕扫去,却在将将踢中时停在半空,拿足尖轻点了两下。

      男孩儿更怒,招式却丝毫不受影响,稍一转腕,回剑的同时已改了方向,斜斜向下,削她脚踝。这一下比之前那招凌厉得多,剑气破空,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亦可不敢大意,忙收腿,在那宽阔厚重的剑身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只乘风腾起的纸鸢般,轻飘飘朝后掠去。她身形娇小灵活,从应招到退开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没点儿功夫底子的人甚至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见她已稳稳坐在路旁榆树初初冒出新绿的树杈儿上了。

      她晃荡着一条腿,邪气笑道:“吓死我了,识不识字的有什么打紧,值得发这么大脾气?”

      男孩儿也惊讶于她能有这般身手,联想到对方人多,保不齐再有几个这样的高手,那么单凭自己四人只怕难能讨到好处。

      然而这车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搜的。这人……也着实可恶!

      “你瞪着我也没用啊,要不然,你改拜我为师怎么样?姐姐教你认字。”亦可将自己的腰牌摘下来,拿手指提着晃了晃,“就从这三个字认起好了,这第一个字嘛,念‘成’,放下屠刀……嗯,也包括剑,放下宝剑立地成佛的‘成’,中间一个你总该认得吧?有句话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成王府?”男孩儿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又……又是成王府!!”

      同样受到惊吓的还有几只夜息的鸟儿,不知为何忽然从远处的树冠里蹿出来,“呀”,“呀”地叫着,四散而逃,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短暂愣怔过后,侍卫们开始警醒,纷纷将手按上剑柄,做出待敌姿态。男孩儿也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回头,朝身后张望。

      来者却不过十数骑,黑衣黑马,持盾配刀,是真正的凤影卫了。领头那人一路疾驰,直到对面四人身旁才猛地一勒缰绳,那马儿便嘶鸣一声,前蹄跃起,在空中停顿须臾后方落下,似乎也受了些惊吓,焦躁地来回移动。那人只迫不及待地低声斥道:“怎么回事儿?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谁的主意!”

      虽是问句,不过他显然已有了答案,一对鹰眸凝着严厉的目光,越过另外三人,直朝男孩儿这边射来。

      男孩儿先是偷偷翻了个白眼,而后东张西望地不与他对视,最后见实在躲不过了,干脆把头一扬,脖子一梗,颇有几分豪气地说:“是我逼他们来的,有什么罪过都有我一人担着!”他胸口起伏了两下,气呼呼道:“还有,这回也不用你大晚上的跑去告状了,反正少主已经……”

      “十三!”使锏的男人再一次开口喝止,这回的语气却比之前严厉得多。

      亦可坐在树上,距离男孩儿甚近,瞅着他神色变来变去,眼圈儿红着,心里气着,嘴上却偏强着不肯服软,倒终于有了点儿半大孩子该有的模样。她噗嗤一乐,见他又朝自己瞪过来,忙笑了赞道:“说得好,敢作敢当才是江湖儿女!”

      后来的影卫一早留意到树上有人,只因事发突然,一时急躁未多理会,待到那人开口,一瞥之下便是大吃一惊,脱口道:“你……你是……”

      吴亦可飞身跃下,轻飘飘地坐回马背上,唇角依然勾着,只那笑意里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幸灾乐祸,悠悠地说:“大人好记性。”见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打量马车,便又煞有其事地长叹了声儿,“三更半夜的,无缘无故被人拦在这儿,我家殿下怕是早不耐烦了,你们男人惹出来的事儿,犯不着让我跟着吃瓜落儿不是?您请便。”

      “五哥?”离他最近的男人使一柄长杆金蘸斧,半月形的斧头中间不知用什么材料镀刻着叶脉形状的阴纹,金银相织,华丽而美艳,仿佛一件供人把玩的艺术品,然而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劈砍时供鲜血流淌的暗沟,以便更省力地将利刃抽离。他见来人有些愣怔地望向马车,面色为难,便将那斧双手一握,冷声道:“事已至此,不如便搜上一搜,要真在她车里……”

      “不可。”男人立刻驳回,又蹙眉,压着声音说:“都把家伙给我收起来。”

      他不再犹豫,一翻身下了马,快步朝马车走去,然而只几步便被郑若晨拿剑指住。他也不多言,一把扯开胸前交叉绑缚的束带,连同背后一对宝剑往后一掷。若晨又居高临下地盯了他几眼,方才放行。

      思涵倒并未流露出多少“不耐烦”的意思,等他依礼请了安,隔着窗子,淡淡道:“起吧,这么快又见面了,我与大人倒算有缘,不过说起来,每次遇到你都弄得剑拔弩张的,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法儿。”

      男人早知这一关不好过,从过来态度就比前两次恭谨得多,躬身回:“殿下息怒,奴才们不知是您的车,否则再不敢冒犯的。”

      思涵不置可否,仿佛闲话般地说:“最近倒是奇了,也没见刑部大理寺有多忙,反而是你们凤影司,总有办不完的差,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抓人,连我都替大人辛苦呢,话说我这车里地方确实挺大的,你要不放心,亲自上来搜搜?”

      “殿下您误会了,并没在找人什么人,只是……小弟头回进京,一时贪玩,也是奴才失察……”

      “是挺贪玩的,都玩到禁城脚底下来了,再这样下去,过不几天该跑来成王府爬树掏鸟窝了吧?”

      男人窒了下,又再单膝跪地,“奴才们万万不敢的。今日是凤影司的莽撞,还望您看在……便看在那日在灵岩寺,属下们还算救驾及时的份上,恕了他吧。”

      你还敢提灵岩寺。思涵有心问他把江少瑜弄哪儿去了,然而碍于四皇女就在身边,并不便让她知道自己与本届试子有什么瓜葛,想了想,只微微一笑,“单只大人的面子尽够了,你说恕便恕,起来吧。”

      路边,亦可又再靠近男孩儿,悄声问:“这你亲哥?”

      男孩儿瞪她,本想再说一句“与你无关”,忽而想到这女人甚鬼,如若开腔没准儿又得着她的道儿,便只翻着眼睛“哼”了一声。

      “哼?”亦可学舌,语气却大相径庭,带着绵软的尾音,“我说,这么晚了你们到底干嘛来的?难不成真像她们说的,来找女人?”

      “胡说!我……”他顿住,狠狠咬了下舌头,甩头再不理她。

      “我什么?”

      男孩儿不答。

      “我知道了,”亦可笑道:“定是特特找我来的,说真的,我早瞧着你眼熟得紧,咱们一定在哪儿见过的,让我想想,总不会是……上辈子?”

      “大人,”还是那个怀抱双锏的男人,这回开口的语气里就多了那么点嘲弄:“你家主子要走了。”

      就你话多!亦可拉马从几人面前慢悠悠走过,目光不急不缓地绕了一圈,末了,却明媚一笑,扬声道:“那各位大侠,后会有期啊!”

      经过这番折腾,思源的酒也醒了大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见对面那人仍愣愣地盯着琉璃色的车窗,心思转了转,好笑道:“后悔了?你该让人将他们全都扣下,再叫那个……什么来的?哦,督司,叫凤影督司亲自来请罪。这群男人最近也威风得过了,早该碰上个硬钉子,左右是他们无礼在先,即便闹到母皇那儿,凭她今日待你的态度,便是立时将他指给妹妹处置也说不一定。”

      “嗯,”思涵不走心地应了声儿,后才疑惑看她:“处置……谁?”

      事实上她是想起了那日的醉翁楼,据苏瑶所说,当天酒楼里本有许多客人的,后来不知怎的忽然安静下来,甚至有个跑堂的丫头特意去到包间客气地请她离开。人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儿小”,皇帝脚下本就是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的地方,若非那时正赶上苏瑶刚从家里出来情绪糟糕,多半也就与人方便,换地方了。

      如果这一点还不能证明凤影司一直在监视自己的行踪,那么灵岩寺呢?还有江少瑜,应该也是那天自己起意去醉翁楼后不久便被转移……

      思源眼里满是打趣,拖着长音说:“我说……你不该轻易饶了他,如今倒好,成了两不相欠,再要见面可不知要等到何时喽。”

      “再见面?”思涵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失笑:“你不会以为……咳,我怎么会看上个武夫,石头似的又蠢又硬。”

      思源大笑:“硬就对了,不硬怎么得趣儿?”思涵心里多少能猜到她是指男女之事,然而本就一知半解,此时更只做不懂。思源也不解释,手肘撑着炕几,半个身子都倾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呀,还不晓得习武之人的好处,回头等你元服了,姐姐挑俩好的送你。”

      思涵垂眸在果盘里挑拣,语气随意,“姐姐是知道我的,向来不耐烦舞刀弄棒,一点子功夫强身有余御敌不足,也是母王硬逼着练出来的,要依我,宁愿寻一处小院儿,红袖添香,玉笛佐酒,便是快活了。”

      “是了,要说咱们姐妹中最儒雅的……”思源愣了下,惊讶地看她,“你不是……还想着玉霓吧?”她又凑近,迟疑地问:“玉霓……表弟?”

      思涵动作极短地滞了下,捡出一只山竹,拿随身吩刀切去首尾,淡淡道:“萍水相逢罢了,姐姐不提我都快忘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随意,似是漫不经心,然而在权利中心长大的皇女,几乎没学写字已先学着揣摩人心,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真意。思源恍然,又怪自己粗心:早知如此,岂会让傅家占了先机,而今日的情形也定然大有不同吧……然而待开口,却想起以那人的固执未必肯就范,除非……

      她想了又想,笑道:“那就是没忘了,妹妹若真有意,不嫌弃他名义上只是个养子,我替你去和姑母说,回头把人给你直接送到王府,算是贺你元服之喜。”

      思涵将果子分开,递了一半过去,“姐姐做得了他的主?”

      -------
      此夜曲中闻折柳,
      当时素月照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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