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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却荼蘼香落玉摇 ...


  •   他的手冰冷瘦削,和他整个人一样,仿佛没有温度,也出乎意料的,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劲力与抵抗,她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关节错位时发出的细弱声响。随着柔嫩的叶片不受控制地掉落,冰雕玉琢般的指尖亦在微微颤抖。

      她反应过来,忙放开。她清楚自己方才所用的力道,眼看着指印一点一点变青,直到浮现出淡淡的紫色,竟不知是疑惑更多还是心疼更甚,一时也愣怔住了,连殿中舞蹈的旋律逐渐加快,进入高.潮也没留意。

      男子的舞姿糅杂进了简单的武功招式,随着动作呼喝出声,在众人的喧哗喝彩中,大殿对面似乎有什么人开始哭闹,又有人哄劝,直到舞者们连续数个转身齐齐跪地,鼓声戛然而止时,孩童的啼哭仍未停歇,反而愈发凸显了出来。后宫众人多有乐得瞧热闹的,皆心照不宣地闭了嘴,上位的宸贵君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有人赔笑解释。

      “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思涵再一次覆上男人的手,轻轻揉了揉,又似不经意地去探他脉息……确然全无内力。她顿住,又揉了揉,歉意道:“对不住,弄疼你了。”

      金襄拿另一只袖子拂开她,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也不答话,只沉了脸,一眼也不看她。

      而殿上的对答已隐隐变了味道。

      后宫里的男人,面子上总要维持着最大限度的兄友弟恭,言语间却又满是大部分人都听得出的含沙射影。当然,是非曲直甚或世情道义皆不足以左右每一次争锋的结果,真正能够决定胜负的只有皇帝。

      武帝道:“罢了,好好一个女儿,养得如此怯懦,便早几日送去皇女所也好。”

      争执的另一方是八皇女的生父怡卿。他家世与容貌皆普通,凭借着诞下皇女才侥幸爬上卿位,加之生产后日渐丰腴,近乎无宠,更是把女儿当成了这辈子唯一的指靠,简直半刻也离不了,闻言忙离席跪下,“是臣侍教导无方,臣侍知错了,求陛下责罚,只是泽儿还小,臣实在不放心离了身边……”他又看一眼女儿,辩解道:“她才刚满四岁,平时到了这个时辰本该入寝了的,何况方才……动静也的确有些大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紧挨他下首坐着的静卿道:“哥哥说的极是,臣侍刚也一直担心鼓乐太过激烈来着,怕不是连晼儿也吓着了吧?”

      静卿是傅氏近支,是贤君几年前特意寻了机会推荐给皇帝的人。从皇家论,康王的女儿算是他的孙女辈,然而若从母家算起,或者说假若他没进宫,那这位也才刚满四岁的小女孩儿说不准私下里还赶着他叫表舅呢,自然比别人更亲近些。

      只听那小王女脆着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几个男子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静卿噗嗤一笑,“小殿下好气魄,我这做男子的只得甘拜下风了。”

      众人俱都笑了,连皇帝也莞尔,只康王不得不端起母亲的架子,作势训了句:“在座都是你的长辈,不许无礼!”

      怡卿话说一半被人打断,此时再求情也不是,自行起身更不妥,不免三分尴尬变成了十分难堪。好在一直未开口的凤后留意到他的处境,略欠了欠身,对皇帝道:“其实……泽儿本也不是这么胆小的,只前几日臣侍听说她有些咳嗽,便让人拿了个偏方儿给怡卿……”

      同武帝一样,凤后今日也是一身轻便的常服,略施过粉黛,看起来确比平日多了几分神采。他抚了抚一直捧在手里的紫铜小手炉,道:“臣侍久病成医,且那方子是亲身试验过十分有效的,只略有不足之处,便是贪睡了些,也怪臣侍,没交代清楚。”

      抱着八皇女轻哄的宫侍早也跪在地上。小女孩儿不知被告诫过什么,已不大敢使劲儿哭了,只抽抽噎噎地看向自己父卿。武帝微微蹙眉,“怎么泽儿病了么?”

      “是……”怡卿刚要趁机求情,却想到若是皇女病了,岂不更说明自己护持不周,忙又改口:“不……不是,只略微有几声咳嗽而已……”

      皇帝还未说话,却听一旁的宸贵君忽叹了口气,幽幽道:“说来说去,这错处皆在臣侍,既不知晓八殿下病了,又没及时安排太医诊治,如今教坊司的奴才竟又冲撞了皇女,说到底还是臣侍操持不周,”他直直看向皇帝,略嘟了嘴,“陛下便只降罪臣侍一人罢了,想来再没人有异议了!”

      踏跺两侧立着仙鹤熏炉,鹤嘴里吐出的轻烟丝丝缕缕缠绕上他身后雕凰刻凤的金柱,皇帝放柔了目光,略抬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儿来,“朕也没说什么不是?”

      多年御宇,武帝绝算不上专情的人,然而在对待宸贵君的态度上却有着让人琢磨不通的执着。后宫里稍有些资历的君卿从夺爱争宠,到图谋算计,再到避其锋芒,多多少少都有些认命了,此时虽是心中酸涩,并没人敢再说什么。

      凤后轻咳了几声,摆手挥退身边人捧上的药茶,道:“本宫身子不适,这几年幸得有贵君帮衬着打理六宫琐事,你莫多心,本宫只有谢你的份儿,绝无怪责之意。”

      宸君已半侧了身跪坐到武帝身旁,将她缠绕在右腕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手串垂下的明黄穗子放在掌心捋顺,一面却头也不抬地淡声回道:“千岁谬赞,臣侍也不过奉旨办差罢了。”

      武帝只做听不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偏头从雨心那里问了下时辰,而后对仍旧跪在地上的怡卿道:“既然泽儿身子不适,你便先带她回宫安歇吧,你年纪轻,日后需多和生养过的哥哥们请教教养之道,切莫太过宠溺了。”

      怡卿如蒙大赦,用力磕了头称是。

      如此闹过一通,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琢磨着这宫宴也差不多该散了。思涵冷眼旁观,不觉有些感慨,这宫里的男人争来斗去,到头来不过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太接近权利中心,眼里便再看不见其他……而身边这人,不惜冒名顶替地接近自己,也是有着同样的目的吧,倘若没了世女的身份,没有他曾提过的先帝遗诏,不知他还会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会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一番唇枪舌剑,由皇帝最小的女儿始,至现今宫里位分最高的两个男人的又一次交锋终,其间还牵扯到了康王的女儿,也就是贤君的亲孙女,然而端坐在东侧首席的男人却始终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都说傅家尽出美人,这一点在贤君身上便可见一斑,虽已年近不惑,然而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非但未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反而随着年岁渐长愈发生出一种气韵高远。思涵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偷偷猜想,父君年轻时单从样貌上看许是比不过自己这位伴读的,而他将傅氏引荐给彼时的穆亲王而非母王做元宠,也正是与生俱来的醋性使然。

      事实证明,所谓的美人迟暮,只是因为不懂欣赏,而那举手投足间流泻而出的雍容贵气,也是非在这奢华宫廷里浸淫半生所不能驾驭的。他抬头,朝皇帝温柔一笑,“陛下,臣侍前日偶得一新曲,十分喜爱,已命人排成歌舞,不知万岁可有兴趣品评?”

      “又是歌舞,”宸君笑道:“也对,教坊司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排来排去尽是些陈词滥调,自然难入贤君的眼。”

      他这话已十足寻衅了,思涵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心道又开始了,你们要拌嘴回去后宫好么,至少别拖累旁人可以吧,跪了这么久,他身子本就单薄,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贤君脸上倒无异样,只浅笑端方地望着皇帝,等她示下。凤后自然更不会开口,微垂了眼帘,拿指尖慢慢拓着手炉盖子上镂空的牡丹纹路。倒是皇帝略偏过头,横了宸君一眼,不过那目光里的揶揄明显多过了指责。

      她转而看了看贤君,温和道:“今日晚了,下次吧,朕承你的情了。”

      贤君却一反常态地有些坚持,微笑道:“臣侍以为,清明佳节除了缅怀先人,更当取万物得时之意。万物皆有灵,草木如是,枉论鸟雀,此曲便是拟月华初生,白日西匿,寒蝉鸣侧,倦鸟归林……”

      他早知这句一出武帝便要换了颜色,然而真正见她目光转暗,凝眸盯着自己的时候,一颗心还是慌乱到了极点。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他谨小慎微地守护着这份至少在他自己心底里视若珍宝的与众不同,但凡她喜欢的,他都不遗余力,但凡她厌恶的,他都避之不及。他坚信终有一天,她会明白自己的好,也许就是她烦了,倦了,老了的时候,她总会记起自己。

      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真的让他有些慌了。她屡次下旨斥责姐姐,放任对手一而再地攻讦傅家,甚至默许四皇女在吏部的小动作,将姐姐多年来培养的门生故吏调离要职。这样的一系列动作,又是四皇女孝期将满的当口,朝野已渐渐有人开始议论,道皇帝迟迟不加封嫡女是打算直接立为太女。

      有些事一旦生了妄念就无法回头,就算他肯做小伏低,他又怎会不了解自己亲生的女儿,何况如今的情形,他们也有力一争。而他能做的,只是继续多年来自己努力营造的,在妻主心里的那么一点儿情分,只要她高兴了,在决定大事的时候说不准就会多念自己一分好,而自己的女儿也就多了一分希望。

      然而几个月来他一再下功夫,却从未真正讨好到皇帝。于是他怕了,怕她连仅存的一点顾念也不肯留给自己,更怕她已然拿定了主意,所以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在妻主身边安插新的帮手,甚至不惜重提旧事,虽然他也知道话一出口,得罪的不止皇帝。

      离皇帝最近的宸贵君却未察觉到气氛不对,兀自笑道:“贤君不愧是陪宫主读过书的人,瞧这话儿说的,倒比方才的琵琶还好听呢……”

      “闭嘴。”武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视线仍落在贤君身上,却有些放空。

      宸君笑容僵了僵,狠狠瞪了贤君一眼,偏过头,从御案上的果盘里拿了荔枝剥皮。

      凤后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贤君,对武帝道:“臣侍以为,八佾舞被打断终有些不吉,既然贤君有心,陛下何不赏脸瞧瞧?”

      武帝似乎叹了口气,微一颔首。

      便听不知从哪儿传来两声轻悦的鸟鸣,停了好一阵儿,方有虫鸣相和,随后涧声忽起,滃然而仰出。众人这才找到声音来处,一直伺候在大殿东南角的乐师当中,一个手捧排箫的男子双目微阖,不急不缓地吹奏起来。

      宸贵君捏碎了手里的荔枝壳。

      那乐师技艺极精,短短一段前奏,仿若来自灵苑仙谷,犹带兰香幽露,在这酒酣耳热之际说不出的隽美清新。而比萧声更清新的是随之进场的十二个湖绿舞裙的少年,额上带着鲜花编成的花环,一般的身姿曼妙,一般的面容俊美。

      凤后接过宫侍奉上的茶盏缓缓抿了几口,目光有些迟疑地透过碗盖的间隙望向下座。贤君有所察觉,抬眸迎上他视线,得体一笑,也端起茶盏,虚让了下。

      凤后眼皮一跳,就见最前排两个舞者同时朝后下腰,但觉白光如练,两条绸带样的物事自二人袖中飞射而出,没入漆黑夜幕,转瞬间,却见一绝色少年双臂各缚绸带末端,凌空飞进大殿。罗衣胜雪,飞袂若云,裙裾似仙霞雾霭,袅袅丈余,依稀以最细的银丝描绣出雀翎图案。

      他真的很美,不似雪陌的娇憨可爱,不似金襄的冷俊自持,更不似玉霓的书香气华,就只是任何角度任何人眼里都挑不出瑕疵的美丽,不必开口,无需动作,就只站在那里,已足痴迷众生。

      而那萧声也不似当日梅林里的缠绵凄婉,而是极尽缥缈灵透,恍惚那人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孔雀仙子,却不知缘何误堕凡尘……

      “唔……”思涵没防备右臂被人用力拉扯,整个身子都歪过半边去,她吓了一跳,“干嘛?”

      “我问你干嘛,”贺兰哲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脸的揶揄,“叫你半天都不理,怎么,魂儿让人勾走了?这谁呀?”

      思涵有点脸热,坐正身子,没好气道:“贺兰姐姐阅人无数都不识得,我哪儿知道!”

      小贺兰撇了撇嘴,“认识也没用,人家费了这么多心思惊艳全场,总不会是为了你我吧?要我说,娶夫就得娶贤君这样的,为了妻主那可真是什么都肯做……”

      思涵垂眼,拿勺子拨弄小盏里的笋尖,“姐姐造次了。”

      一小段舞蹈并不长,少年双膝着地,抱臂颔胸,仿若雀鸟栖于枝头地做了收势,停顿片刻,重新叩首,音色清丽柔婉,带着贵族式的抑扬顿挫,“愿吾皇福寿永享,岁月常新!”

      “平身吧。”武帝淡道。

      宸贵君将去了果核的荔枝肉盛在小碗里奉给皇帝,笑道:“臣侍真是失职,协理后宫这么久都没发现教坊司还有如此善舞之人,倒多亏了贤君的慧眼如炬,哥哥果然当得起一个贤字。”

      “贵君玩笑了,”贤君压下眼底愠色,温婉道:“这孩子是臣侍的甥儿,他的授舞业师叫做李窅,不知陛下记不记得,当年您还亲口称赞过他的采莲舞的?”

      武帝想了想,又仔细打量了几眼立在下面的少年,无论站姿还是神态无一不彰显着大家闺秀特有的气质风华,满殿的珠围翠绕竟丝毫不能掩其光芒,她微微点头,“不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贤君陪着笑笑,又几分遗憾道:“可惜他生得晚了几日,去岁大选时尚不够年龄,陛下若还瞧着顺眼,不妨……”

      “陛下,”坐在贤君下首的德君忽然冷声打断他话,“臣侍以为,该将此人即刻拖了出去,乱棍打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却荼蘼香落玉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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