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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忌倾国造化不予 ...


  •   德君是潜邸旧人,初进府时不过是个公子,算是宫里为数不多的仅凭资历一点点爬上来的范本。他早年生产时伤了身子不能再孕,本有个女儿,可惜养不足半岁就夭折了,如今膝下一子并非亲生,过了年刚满十二,礼部已拟好了几个封号呈上去,等待皇帝择选。

      这人向来淡薄,从未参与过嫡长之争,如今骤然发难,不但震惊了贤君一系,连凤后也大为意外,捧着手炉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眼底闪过诧异又些许怀疑。

      贤君略偏头,只拿余光看他,“德君,何出此言?”

      “敢问殿下,舞者头上的花环可是荼蘼?”

      “是又如何?”

      “荼蘼?原来这就是荼蘼,”坐在德君下首的顺卿插话道:“臣侍儿时便听人说过,中原的荼蘼花儿开在春末,昭示着春天的结束,这样说来,的确不是什么祥兆……”

      顺卿的立场不必说,自然是站在凤后一边的,不仅因为在他跌落谷底时凤后有心或无意地拉了他一把,更因为贤君与成王君走得极近,而他与罗乔,却是有着十几年都化不开的宿怨。

      二十年前,北疆尚算安宁,十数小国虽偶有内斗,在对待天.朝的态度上都还恭顺,所谓年年纳贡,岁岁称臣,以求得在边境贸易上多得些政策上的便利。他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随朝贺的使臣一道,沿丹江朔流而下,来到了盛京。他是王室之子,不同于依例进贡的北地伶人,先帝当着来使的面,口诏赐予小女儿成王,为侧君。

      这本是极好的安排,却不料一下打翻了罗乔的醋坛子,他以大婚未足月为名不准妻主纳侍,甚至不惜大闹凤仪宫,逼着先凤后一起去求皇帝收回成命。如此作为自然是不容于世的,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善妒”的恶名流传开去,天下皆知。

      先帝固然顾念他母亲舍命救驾的情义,又是看着他长大当做亲儿子一般疼爱了多年的,却也被他突如其来的蛮横惹得大怒,叱命长跪顺贞门自省,又传诏禀笔写下谕旨,欲夺了他王君之位,也降为侧室。最后还是成王深夜闯宫,拦下了传旨的宫侍,更当着母皇父后的面发誓此生不立侧君,气得先帝亲手赏了她一巴掌。

      事情到头来终是顺了罗乔的意,却可怜这位远赴异乡的库曼王子平白成了个笑话。而与此同时,一直推拒婚姻的穆亲王终于松口,向帝后禀明自己与秦府的小少爷情投意合,如今终于等到他成年,愿结秦晋之好。

      后面的事就人尽皆知了,在北国素有美名的王子到了盛京却被皇女们视为鸡肋,最后不得不如附带条件一般嫁入穆王府,虽然他的到来诚然给穆亲王最后的夺位增加了砝码。

      然而红颜多舛,和亲宫主的命运更比旁人又坎坷了几分,不但他生下的女儿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连他自己在边境关系紧张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帝表明立场的工具。

      此后十年间,北国局势开始明朗,库曼在新王的带领下日渐强大,逐步吞噬了周边小国,终成酣卧塌侧的一颗毒瘤。到了天庆八年九月,竟不宣而战,马蹄踏破北疆边界,占领城池十余座,掠夺粮草奴隶无数。次年三月,成亲王率中军并前军中卫共计二十万兵马北上,会同丹江守军抵抗外敌。

      大军出发前一日,武帝下旨谪淑君为顺仪,位止五品,并禁足在承阳宫不准任何人探望。据说三皇女也是因着十一岁那年闯宫不成反被重罚,大病一场之后,终致性情大变。

      时过境迁,昔日少年褪去了青涩,言语间已听不出半点儿异族口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地道的京师特有的圆滑:“不过臣侍是不大懂这些的,又或者贤哥哥这样安排,还有别的深意?”

      贤君淡然一笑,“你非中土长大,偶尔望文生义也是有的。所谓千锺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荼蘼开在暮春,是因其不愿与百花竞艳,仅此不争之德,世上男子便皆该效法,你我身处后宫,为天下男子表率,更应自勉。”

      他位高而年长,即便端出教导后辈的态度,也没人会觉得不妥,何况语涉后君之德,一句话便弄得顺卿反驳也不是,应声也不甘,着实郁闷。

      谁知德君也跟着落井下石:“贤君说得不错,中土文化博大精深,单凭道听途说自然是难能理解其中底蕴。臣侍也记得《山海经》中有段关于荼蘼的描述,道凤有五色,青者鸾,赤者凤,黄者鹓鶵(音渊雏),白者鸿鹄,紫者鸑鷟(夜啄),而鸿鹄便是最喜荼蘼,所居之处,皆遍布荼蘼花海……”

      他面朝上位,话锋一转:“臣侍以为,此子身披白羽舞于荼蘼丛中,分明以白凤自比,窥探后宝,冒犯千岁,其志可骇,其心可诛!”

      贤君脸色微变,“德君!”

      傅氏再次跪倒,叩首道:“陛下明鉴,臣子绝无此意!”

      武帝垂着眼,似是沉吟不决。凤后道:“陛下,傅氏年纪小,又是贤君表亲,傅相爱子,臣侍……咳……”他接过身侧宫侍送上的帕子,掩唇咳了几声,“臣侍……相信他并非有意僭越,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一直专注于看热闹的宸贵君忽而弯眉一笑,叹道:“千岁当真大度,连僭越这种事儿都忍得。”

      不知是有些累了还是被他们吵得烦了,又或者一时拿不定主意,武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众人或期盼或忐忑又或作壁上观,皆不敢再贸然开口。

      贤君心里的忐忑越来越甚,一瞬间晃过许多念头,惊德君的突然站位,悔自己的思虑不周,更恨凤后的以退为进,宸君的顺水推舟,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对那人生出怨怼,怨她的犹豫与偏心。然而如今最重要的,是先保下甥儿,闺中男子,倘就这样被人逐出宫去,莫说陪王伴驾,以后能否觅得寻常妻主都成了两说……他心内焦急,几乎是习惯性地将求肯的目光投向了对面。

      罗乔本也气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把陈年旧事拿出来说,然而毕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又事关一个才貌双绝的晚辈的命运,实在不忍袖手。他琢磨了下,正要开口求情,却忽觉手心一暖,有人在桌下偷偷握住了自己右手……是了,她一向对傅氏一族几多偏见,而如今自己两人才刚和好,难道就要为了旁人再生龃龉……

      他尚犹豫,冷不防身后自己的女儿不知为何忽然发起了脾气,也不知冲着什么人,呵斥道:“都说我不吃竹米糕了,拿开!”

      她声音不大,回荡在所有人都各怀心事地等待皇帝决断的大殿中却是异常清晰。金襄怔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眼里明显的不赞成之外,更多的是几分无奈。

      贤君眸光一亮,即刻奏道:“陛下,《庄子》有云:鹓鶵者,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水不饮,如果说在荼蘼丛中起舞便是僭越,那今日食竹米者岂非皆该受罚?”

      风向倒转,而宸贵君显然绝不在意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反正只管往处于下风的人身上再点一把火就是了,悠悠然道:“按你的意思,从今以后西山运来的泉水也只能送去凤仪宫了?咱们也就罢了,原是不配的,只本宫听说十九宫主常年吃的清续散须得以山泉送服,如此可怎么好呦……”

      凤后的脸色因恼怒而微微泛红,看起来气色倒比先时更好一些,他盯着思涵瞧了半晌,转而看向自己的女儿。思源暗自咬牙,眼里更多的却是惊疑与忧惧,微微侧头,与敦王交换了个眼神。

      成王也沉下脸,将手里的小勺摔进方才一直慢慢品着的,自己夫君亲手盛的那盏佛跳墙里,虽未回头,思涵却切实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不悦与警告。唯罗乔修眉微挑,不乏兴味地打量起跪伏在大殿当中的傅氏,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始终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丝放松的迹象。

      武帝终于抬起眼皮,视线往右下首扫了一圈,定格在思涵身上,蹙眉道:“下人不好,罚就是了,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来人……”

      思涵大惊,她原只欣赏傅氏才情,不忍他因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斗遭受无妄之灾罢了,怎会想到皇帝不先调和夫侍,反而急着发落自己的人。她心里一慌,扬手便朝身边人脸上甩了一掌,不容分说道:“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出去!”

      虽是左手,心焦之下用的力道也有些大了,金襄本面朝东南跪坐在她左首,没防备她忽然责难,整个上半身都偏转过一个方向,扑倒在地的瞬间,恰对上皇帝投下来的目光……那目光从愠怒到惊讶,最后竟变成几分好笑……武帝道:“你主子让你出去,还不走?”

      他脸上火辣,嘴里发苦,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酸,抿了唇,攥了拳,一眼也不看那人,只草草朝上磕了个头,起身,扭头就走。

      思涵又悔又气,又不由暗自埋怨:真真是个冤家,也不看看这儿什么地方,要使性子也得换个场合好不好……她紧张又忐忑地去瞧皇帝神色,见她仍盯着金襄离去的背影,神色莫辨。

      宸君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儿。

      武帝移回视线,看了眼伏跪在地的傅氏,却叹了口气,对凤后道:“涵儿身边总没个可心的人,在外人看来,朕这姨母做得也算不称职吧。”

      凤后忙欠身,回道:“陛下朝政繁忙,家事上本就该臣侍们代劳的,是臣侍的过失,臣明日便再选两个妥帖的人送去成亲王府……”

      “不用那么麻烦,”武帝道:“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就将傅氏给她罢了。”

      她语气轻巧,仿佛随手赏了样儿寻常物件,丝毫没意识到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会给在场众人带来怎样的触动,许多人都睁大了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排几个陪自家夫君进宫领宴的驸马甚至开始低声议论。

      贤君呆愣半晌,竟微微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苦笑。

      凤后也哑然,却很快反应过来,笑回道:“陛下说得是,臣侍愚钝,一时竟没想到,那臣明日便下谕尚侍局,让他们安排几个有经验的叔叔教他规矩。”

      跪在地上的傅氏浑身一震,不顾失仪地抬起上半身,径直往亲贵席上看来。思涵有所察觉,偏头回望,怔了下,也缓缓蹙了眉。

      他无疑是极美的,尤其那一对眼眸,颜色瑰丽而剔透,像是世间最高明的匠人打造出来的琉璃,又被佛法加持上一种神秘的魔力。然而此时,那眸中再没有踏梅而至的自如,没有艳惊四座的夺目,唯剩下质问,不忿,仇视,连带几许颤抖的不容忽视的恐惧……

      却听有人哈哈一笑,道:“儿臣以为,母皇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涵妹妹娶了表弟,可不是亲上加亲了?其实儿臣也早想要做这一桩大媒来着,只苦于没有机会,谁知今日竟被母皇抢了先……”

      敦王冷冷“哼”出一声儿,道:“大皇姐还是这样喜欢给人做媒,却总不记得先问问女方的意思,或许涵妹妹压根儿就不愿意呢!”

      压根儿就不愿意的另有其人,成王面无表情道:“多谢圣上好意,不过小女尚未元服,此时说亲与祖制不合,请圣上收回成命。”

      她拒绝得干脆,旁人皆不好再置喙,武帝褪下腕上的佛珠,隔在指尖轻轻拨动,“既如此,便予涵儿为元宠罢了,也省了皇妹与王君费心挑选。”

      “这如何使得,”成王道:“傅少爷乃重臣嫡子,怎可与人为侍?恕小女高攀不起。”

      “哦?”武帝眉梢微挑,转而问贤君:“当年你入府时,朕也不过是个无职无权的皇女,莫非贤君也认为,朕辱没了傅家少爷?”

      这话便说得重了,贤君慌忙离座,叩首道:“能服侍陛下是臣侍此生之幸,亦是傅家之荣,陛下明鉴,臣等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武帝不置可否,又问思涵:“再不然就是涵儿也觉得傅氏僭越犯上,合当问罪?”

      “臣……不是这个意思……”

      几人对话的空档,思涵脑海里已闪过许多念头,也清楚每个人的立场,母王的反对,父君的不忍,而在元宠这件事上,金襄身份不明敌友难辨,更别说雪陌对他的偏见与敌视,她甚至又忆起心底深处那个从未曾淡去的身影,却几分恶意的想:若我与傅家多了这层关系,你会作何反应?至少要头疼好一阵子吧,会不会……为当初的决绝稍觉后悔?

      “涵儿。”皇帝的语气里已带出几分不满。

      收回飘远的心思,她起身,正要回话,却又鬼使神差地去寻傅氏眼神。少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自己,眼里诸般情绪却逐渐失了焦距,良久,终缓缓,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她也闭了闭眼,离座磕了个头,“涵儿……谢圣上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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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忌倾国造化不予,
      敛风华命数由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忌倾国造化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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