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安王传奇（女尊）》一念殊途

50、凤飞兮拈叶怀乡

　　进门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宫侍，额上眼角的皱纹都很深了，眼珠儿被下耷的上眼皮遮了一半，还真有点让人怀疑他的眼神儿。“姜总管安好，”思涵点头示意，“是贤叔叔过来了吗？”

　　“呦，世女殿下，”老头儿平复了呼吸，忙躬身回礼，“老奴这儿给您请安了。我家主子还在宫里，今儿事儿多，让老奴一早过来照看着点儿。”

　　“唔。”思涵似笑非笑，拿余光瞟一眼岚烟身上不伦不类的打扮。

　　姜氏便有些尴尬，“那个……老奴正打算安排人伺候宫主梳洗更衣呢，您看……”

　　“我再坐一会儿。”她又拨弄了几下琴弦，左手握住弦轴，似欲调音。

　　“殿下！”姜氏忙出声阻止，“这琴是备着今晚宫宴上要用的，音准什么的都已调好了的……”

　　“哦？”思涵偏头问岚烟：“你弹？”

　　后者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听。”

　　“我就说嘛，这样好琴，总该国手才配得上吧。”她笑了安抚岚烟的怒目而视，复对姜氏道：“姜叔叔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知我从小就喜欢这些琴啊曲儿啊什么的，今日既来得巧，不若你将那抚琴之人请出来弹上一曲……若合意，我便不动这琴，你看如何？”

　　“哎呦，殿下您就别为难老奴了，这儿哪儿有什么国手，不过是我家君上让预备着以防冷场罢了……”正因为看着她长大，知这女孩儿比自家宫主还要难缠，心思也更快更深，轻易总瞒不过，他搓了搓手，道：“您好久没进宫了，想是不晓得圣上新封的桑榆宫主就住在这附近……那个，不是老奴敢故意违拗您的意思，怕只怕……琴声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齐……又会出什么岔子……”

　　思涵见他一面打躬一面还不忘偷眼瞧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怔了怔，旋即恍然：所以上回梅林的岔子是怪我喽？她不无嘲讽地“呵”了声儿，再问岚烟：“所以那位了不起的罗衣公子一直住你这儿？”

　　“是啊。”岚烟随口应了，继而想到什么似的半眯起眼，一脸的不高兴，“我说你今儿怎么得空儿想起我来了，嘁！还以为来陪我玩儿的，原来是冲着表哥！”

　　“胡说八道。”思涵抬一抬手，“红颜祸水，我还是躲远点儿的好！”

　　金襄依规矩过去，弯下腰，伸了小臂给她借力。她站起身，却不松手，反而顺势又欺近一些，看起来十分亲密，“之前咱们说哪儿来着？啊，那些流言……别怕，不过是些用人不善之类的说辞罢了，倘若真像吏部给事中们弹劾的贪墨，又怎会挨几句责骂了事儿？”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便寻个话题哄中意的男人说话，至于说的什么却是不必深究了……然而摒弃了那些表面的半真似假的温柔，他心里透亮，垂眼盯着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淡声回道：“殿下说的是，想来对方并无实据，却又不甘心就此揭过，这才指使言官三不五时地上折提醒……不过，傅相勤俭，拖得再久也是没有把柄与人做文章的。”

　　思涵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出“勤俭”二字，心里好笑得不行，不动声色地在他臂上捏了下，感觉手下始终紧绷着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下。她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连你这儿也不让人清净，走了，晚上见。”

　　“诶，你去哪儿？”岚烟忙也起身。

　　“殿下，君上说，要是您今晚再出什么……”姜氏觑他一眼，又看了看思涵，含糊道：“幺蛾子，就把您的狗扔去冷宫，您知道，那儿的人已经很久没闻过肉味儿了。”

　　“嘁！”吓唬谁啊，冷宫墙根儿底下的洞就是泡沫儿刨的呢……岚烟盘算着得想个办法整一整这老家伙，面上只对思涵道：“我送你。”

　　好不容易把岚烟宫主劝回去换衣裳，姜氏将二人再送出一个路口，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老奴替我家主子多谢殿下提点。”

　　思涵略点了下头，后又不知何意地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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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原路返回，她摆弄着随手折下的石榴花枝，重复道：“真是可惜。”

　　宫道寂静，只偶尔几声秋千的“吱呀”不知从谁的宫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她转身，枝条顶端的深橘色花苞几乎贴上男人鼻尖，“就没人和你说过，你这性子一点儿都不可爱吗？”

　　“敢问世女殿下，您在可惜什么。”金襄垂眸盯着眼前的石榴花，语气寡淡得完全听不出想要知道答案的意味。

　　思涵微微蹙眉，移开花枝看他脸色，“不舒服吗？是不是穿少了？还是累着了？”

　　春夏之交，空气仍有些凉，风极轻，清馨的草木气息糅杂进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却好似带着融融暖意，将心底的些许不快一点点驱散开去。他抬眸，隐隐几许埋怨：“您不管闲事，到了晚上自然有琴可听，也不用在这儿直叹可惜了。”

　　临近日暮，天空染上了暖色，几缕云霞映在他眼里，整个人都跟着柔和下来。思涵展眉而笑：“你当我真想听什么琴？我啊，就只想抚琴给人家听呢！”见他不为所动，仍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又打趣儿道：“好啦，瞧你这小心眼儿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吃醋呢！”

　　金襄抿了抿唇，绕过她先走了。

　　“诶，这可是宫里，乱走什么。”思涵忙也转身追上去，声音轻快地抱怨：“尚仪司真越来越离谱了，哪个教你这样的规矩？”

　　她本打算直接去凰銮殿的，不过一来还有时间，二来心疼他体弱，跨出春华门时就改了主意，继续往南穿过慈宁宫的北门寿安门，找了个黄琉璃瓦攒尖顶的方亭坐下休息。那亭子四面都是风门，此时只正对园子的几扇大开着，既可遮风，又不妨碍观景。

　　慈宁宫历来为太后所居，奈何先帝的元后有福无寿，在女儿登基的第三个年头便病逝了，撂下这大好园林闲置无主。武帝以孝治国，命阖宫缟素百日，并二十七月着素服，废延宴，停采选，又下旨次年改元天寿，以怀生父。思涵出生在天寿元年，是以从未见过自己祖父，不过这慈宁宫花园却是一早逛熟了的，随便抓了个小宫侍，让他去御膳房要些茶果点心。

　　“好啦，别不高兴了。”给两人杯里都续上水，她撂开茶壶盖子，将随手搁在桌上的石榴枝插.了进去，“今晚人多，错过这一出，保不齐还有更精彩的呢。”

　　石榴多子，那花儿也是，虽只一两朵绽开的，其下大大小小的花盅却多，不甘人后地从绿叶间探出身子，个顶个地灿烂明艳。

　　“殿下可懂养花？”金襄托着枝条顶端开得最盛的那朵轻轻摩挲了下，忽而翻手，将其连带着同茎而生的花苞全部折下，“花农们都知道，最早出生的顶芽占了先机，倘若由着它盛开繁衍，则旁枝难以为继，便成独秀之势了。”

　　思涵蹙眉，凝视着他手里的花枝就此怔住。

　　金襄知她定然不喜欢这种不留余地的狠绝，然而在权利中心长大的孩子，又怎会不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便不说话，给她时间思索清楚，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触动她的其实是他方才的折枝手法。

　　她终于知道他食指与中指指尖处的薄茧从何而来，而整个翻腕、锁定、发力的动作一气呵成，熟稔到有如呼吸般而不自知，显见是研习了多年的……她一念既生，顿觉心绪纷乱，似乎有一扇门指引着自己，打开它就会豁然开朗，却不敢也不愿往深里追寻。眼里那一团簇拥而生的花苞，柔弱的躺在他莹白的看上去比那花儿还要柔弱的掌心里，衬得那浓重的深橘红色越来越炫目，一点一点融在了一处，突突跳着，像极了可以吞噬人命的火舌……

　　不对！那夜郑若晨与那男子交过手，以她的武功修为，不可能面对面吃饭都认不出来……可是，她总顾忌着他与自己的关系，绝不肯主动看他或者与他说话，而自己同他相处了这么久都没发现破绽，可见此人城府之深，若他果然有意欺瞒……

　　茶凉了，滑过喉咙时连带着后脖颈的汗毛都微微竖起，她极缓慢地抿了两口，而后抬头，微微笑道：“你就是多思多虑的才会调理不好身子，与其总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想想你方才答应我的事儿呢……”她取过那簇花苞自己拿在手上，捻了捻，“若真有那一天，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凭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儿呢，自然有大把人替你侍弄。”

　　长长久久……金襄看向空空如也的手掌，心中酸痛：你又怎会明白，这样美好的词却是注定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当然，”思涵道：“你一个人留在京里难免想家，等过段时日便把家里人也接来京里同住好了……倒忘了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家里人……”金襄出神地摇了摇头，“都不在了。”

　　澜姨信上倒也说他是个孤儿，还让自己多照顾他些……思涵看他神色落寞实在不像是作假，一时又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多心，就见他伸出手，又从枝条上摘了枚叶片，凑在唇边，低低吹了起来。

　　那调子很短，节奏简单，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纯粹质朴，如登山岳，如揽云海，如饮甘泉，畅意天然。

　　“像是……西南那边的山歌，”思涵盯着他的眼睛，好奇问道：“你打哪儿学的？”

　　金襄收回思绪，勉强笑了笑，“侯府里一个下人常吹的，我听着别致便记住了，让殿下见笑了。”

　　“吹得挺好，”思涵也笑，“是了，萧山侯君可不正来自凌南么，身边用一些老家的人自然方便又顺心的。”

　　金襄察觉她神情有异，然而终究想不明白其中缘故，停了会儿，见她仍望着自己，只得低低答了个“是”。

　　“澜姨的徒弟，”她垂眸，指尖揉搓了许久的花苞有些变了形，却仍舍不得丢似的瞧了半晌，悠悠道：“无论如何我总是要保全的。”

　　金襄长睫一颤，已见她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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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帝朝的家宴大都设在御花园西面的漱芳斋，不过有宗亲参与的重大庆典一则嫌小，二则深宫不便，此时便会启用后宫里最大也是最靠近前朝的殿宇，凰銮殿。

　　早在三日前宸君就已知会内务府着专人布置大殿内外。自清銮门往北，御道两侧每五步竖一宝幔，彩绣的神禽吉兽一路飞扬至丹陛下，月台上下皆装点着时鲜花卉与琉璃地灯，台上四角焚着香斗，拾阶而上，花香沾衣，轻烟绕靴，顿生腾云之意。殿内金玉堆砌，锦绣铺陈更不必说。

　　思涵到得晚，进殿时为宗亲国戚们准备的西首数排宴桌已就坐了八□□九。踏跺之上御座与左首凤座空着，右首稍南些的位置上，宸贵君正蹙眉对站在身前的七皇女说着什么，台阶下一个等着回事的大内管事面有急色地往上偷瞧，却绝不敢催促。

　　思润又将重心换了只脚，趁父君口干喝茶的功夫不忘作怪地朝刚进门的人挤眉弄眼。思涵回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跟着专事引宴的宫侍往自己席上去，途径众姐妹桌前少不得含笑应酬几句。

　　西侧首席自然是成王夫妻，她躬身作了个揖，得母王点头后移步至第二排给自己准备的宴桌后。金襄始终错后半步跟着她，一路行来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等她落座后便就顺势跪坐在她左手边。

　　虽是第二排，离御座却近，思涵瞥一眼他露在袖外的半截儿指尖，想了想，抽出自己身下短塌上的坐褥，铺到右手边的跪垫上，低声道：“那垫子硬，坐这边来。”

　　“噗……哈哈哈……”不合时宜的大笑顿时引来了好几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下首邻座的镇南王世女左拥右抱，身体斜倾成一个夸张的角度，压得怀里搂着的细瘦男孩儿几乎支撑不住，目光却越过他，黏糊糊地直往金襄身上钻，“诶这谁啊，抬头让本世女瞧瞧，到底什么样儿的美人儿值得涵妹妹这般爱顾，来来来，快坐这边来……”

　　盛世气象才露端倪，京里风气已十分糜烂了，互送滕侍甚或暂借几晚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思涵被她话里直白的轻慢惹得火起，登时将脸一沉，“贺兰姐姐当这儿是杏花楼吗？今儿又是带了多少人？”

　　说来好笑，就在两日前，这位主儿在盛京有名的艺馆为了个小倌儿和承恩侯大打出手，竟至闹出人命。一个是留京的质女，一个是宸君的亲娘，加之又死了个女家丁，奉天府哪里压得住管得了，自然是第一时间打包全案移送大理寺。事涉藩王，少不得又牵扯到理藩院，家丁护院的审了一批又关了一批，却始终拿不出个让各方都满意的说法。

　　贺兰哲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坐了回去，嘴里不干不净：“半截儿入土的老不修，还总想着祸害人家嫩笋似的少年，本世女那是看不过眼行侠仗义罢了。”

　　“也得姐姐有这个本事，”思涵仍旧板着脸，“区区三两个人就能撂倒那么一屋子家丁，说起来，镇南王府的护卫真是不可小觑呢。”

　　“妹妹别开玩笑了，连个男人都抢不到的废物有个屁的本事了，给妹妹牵马坠蹬也不够格呢……”贺兰干笑两声，抬脚就踹跪在另一边的男孩儿，“凑那么近干嘛，热死人了！”

　　按照以往，思涵下首挨着的应该是恭王的长女……现今也该称世女了，不过那位堂姐刚确定了承嗣的身份就在新纳宠侍的小楼上摔断了腿，卧床两月有余，今日是见不到了。她又瞥一眼将气撒在男人身上的贺兰哲，彻底打消了让金襄换个位置的想法。

　　隔着几人宽的留备上菜的步道，小贺兰前面一席坐着的正是先帝的长女恭亲王。此人庶出，年轻时也曾因觊觎皇位吃过大亏，而后也不知是怕了还是得了顿悟，凡事看淡，不争不抢，却在和佑元年被复了王位。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看衣着应是侧君，神态举止十分得体，只眉梢眼角始终萦着一层抹不去的淡淡愁绪。

　　齐王平王叛逆身死，武帝一辈再无其他姐妹了，恭王之下便是贤君的女儿，当今皇长女陈思鸿，封号为康。与她同座的还有一个四岁上下的小女孩儿，两髻各环一圈明珠，衬得小脸粉嫩可爱，只额上几点芝麻大小的浅坑稍稍破坏了她的好相貌。一对眼珠儿明亮有神，顾盼间偶尔会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符的谨慎，不时看一眼自己母王并跪坐在另一边案侧的男人。

　　那男人却只留意着自己妻主，奉茶揉腿极尽殷勤。他出身低微，只因诞下当朝第一位皇孙女，又是象征祥瑞的龙凤胎而得皇帝看重，亲命内务府重赏，并下旨册为康亲王侍君。康王今日舍了正夫而带他赴宴多少有迎合母皇的考虑，不过在外人看来却是偏宠得有些过了。

　　再南一桌的女子长相与众不同，发梢儿带着点自然卷，鼻梁很高，肤色是藏不住任何瑕疵的白，眸色深蓝，正如此时的夜空，几点微星似现不现，给她整个人凭添了一份神秘与高贵。她带着正君，却是半点儿也不理会，反而尽可能远地坐在桌案的另一侧，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又或者就是做给旁人看的……半侧着身，左手撑头，右手指尖勾着一尾乌黑的发梢把玩。

　　那长发的主人却是给四皇女侍宴的小侍，清清爽爽一男孩儿，看起来也就二八年纪，辫子被人扯住了，脑袋不得不微微后仰，露出一张干净青涩的俊脸，毛茸茸的大眼睛盈了水光，求救地望向自家主子。

　　思源似乎心情不大好，语气也不如以往惯有的温和，不咸不淡道：“敦皇姐若想讨人最好现在就开口，过了今晚他可就是小妹的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