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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凰鸣兮将琴代语 ...


  •   凰翔殿宴毕已是申时初刻,成王母女省了回府,而是如往年般往曜辰宫稍事休息,等候晚上的宫宴。苗易一早安排好了妥帖的宫人沿路服侍,开了隆宗门,径直去往皇城西北的宫主所。

      曜辰宫并不大,之所以在殿宇林立的宫主所中显得有些特别,是因为自罗乔以后再未易主,即使他出嫁快二十年了,非但建筑格局从未做过半点儿改动,连伺候的宫侍也有许多当年留下来的老人儿。当然,所有这些在外人眼里,不过是皇帝示恩成王的又一手段罢了。

      母女两个略坐了会儿,便有小宫侍进来报说王君的轿子已进春华门,说话儿就到了。思涵于是起身,往宫门口等着。先帝晚年曾有恩旨赐成亲王宫内骑马,夫同妻礼,罗乔自然也可以在大内乘轿,不过其他人便没有这个优待了……她一眼瞧见随在轿侧的高挑男子,心里就是一惊,而后一喜。惊的是昨日亲自送出城门的人忽然出现在这里,喜的,自然是本以为的久别,谁知隔天便又相见。她想起之前一直担心的事,连同父君回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罗乔只道她随驾祭祖累着了,自然是心疼,几分埋怨道:“乏了就去歇着,我又不是没回来过,哪儿用得着你特意出来接。”

      “女儿不累,再说了,迎一迎爹爹还不是应该的?”思涵笑着扶他入内,眼神儿却像是会打弯儿似的绕过他直往另一侧飘。

      她是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宫装穿得这么好看的,简洁的宽松剪裁仿佛特意为他设计,恰到好处地彰显出挺拔的身材,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长发亦如初见那般简单束在身后,只是将发带换成了粉蓝描靛的宫绦,直直垂下。

      因到底不是宫里的人,斜襟第三颗盘扣上并没有按照宫规系一条代表身份的络子,而是以配饰代替了。她认得那一串四枚鸽蛋大小的蓝珀乃是极其难得的珍品,又用环雕手法精心雕琢了梅兰竹菊,先时父君曾说是男子用的东西不给自己玩的……她有点儿吃味,故意拿目光掂量他。男人终究有些心虚,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并无外人,一家三口在正殿里侧的小阁子里落座,没说上几句话,成王又吩咐人去拿软毯,给罗乔搭在腿上。思涵仍不大习惯如今她二人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鹣鲽情深,旁若无人似的,虽然这样的变化她也乐于见到罢了。只是这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温柔小意实在让人……有些嫉妒呢。

      她啜了口茶,又去瞧金襄。少年安静地立在父君身旁,美目施了淡妆,连视线都跟着柔和下来,不同于往日的总仿佛若有所思,只可有可无地落在梁上,也不知那些已然褪了色的彩绘花纹有什么好看的。

      是了,他没来过京城,又是第一次进宫,难免有些好奇吧?这样才对嘛,如花似玉的年纪做什么总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又上下打量一阵,心道以前怎的没发现这身打扮如此耐看?尤其那平整挺括的面料,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奉酒时的样子,黔首低垂,蜂腰下陷,牵连着衣衫后摆滑过挺翘的……

      “琢磨什么呢!”成王拿食指敲炕几,“你父君问你话呢。”

      “啊?”思涵回神,忙道:“父君有何吩咐?”

      “就是问问你晌午喝酒了没,”罗乔微微弯唇,笑得别有深意:“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却不知那天是谁一直念叨着,不喜欢今日的酒呢。”

      “圣上所赐,也只得喝了。”思涵佯做不懂:“爹爹不嘱咐女儿也晓得的,晚上不会多饮。”

      “那就好,时候还早,你累了就去后殿歇晌,用不着跟这儿装样子。”他笑了偏头,又道:“襄儿也去,这宫里多是久不服侍人的,笨手笨脚的不知个冷热,你去替我看着她点儿,刚喝过酒不许她灌凉茶。”

      金襄快速看她一眼,并没回话。思涵知他心虚不敢面对自己,然而看在罗乔眼里却是进退有度惟命是从。

      “成吧。”她起身,略弯了弯腰:“那女儿先告退了,也请母王父君小憩片刻。”她朝金襄眨一眨眼,小声儿道:“走吧,父君嫌咱们碍眼呢。”

      罗乔同女儿玩笑惯了自然不介意,只怕妻主不喜欢,忙装没听见地朝成王笑笑,另引了话题。

      .
      思涵却没往后殿去,而是绕着大半个抄手游廊出了曜辰宫,见周遭没人,方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略带责问的语气已是有些严厉了,金襄抿了抿唇,避重就轻道:“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不会给您丢脸的。”许是没什么底气,本就单薄的嗓音涩涩地有些难为。

      “我是怕丢脸吗!”不经意抬高的声音弄得自己也愣了下,思涵蹙眉,怒视他不语,也不知是气他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还是气自己总在他面前沉不住气。半晌,方埋怨又几分解释道:“别的还好说,你这样一味地讨好父君,有没有想过,若他在圣驾面前透出一字半句,圣上多半就会顺水推舟地赐了婚,到那时我再要放你走,可不知要多费多少工夫了!”她顿了顿,道:“都是你自找的,就算食言也怪不得我了!”

      金襄没想到她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不失信于自己,第一反应自然是触动,转念间又有些滋味难辨。“您多虑了,”他的目光沿着宫道投向远处,淡道:“圣上疼您,在没确定您的心意前必不会草率的。”

      “你了解圣上还是我了解她?”思涵有点儿受够了他的自以为是,不快道:“再说今儿晚上该来的都会来,你又怎知没有有心人推波助澜?”

      “放心吧……若真有圣旨,我嫁你就是。”男人刻意轻松了语气,然而本是让对方安心的玩笑话,一出口却先惹得自己无端心悸,他又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垂了眼睑。

      “你……”思涵见他情状也是砰然一动,下意识就想确认,然而毕竟曾会错过意,以致两人最初的几次见面都不甚愉快……她眸光微动,续道:“别是又想教我……‘男人的话皆不可信’吧?”

      “殿下肯信守承诺,奴家自然也言出必行!”

      “哦?”思涵无声一笑:“那咱们可说定了。”

      金襄也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管不住情绪,就像方才,明知她激将,却仍抵不住傲气上涌……好在对于皇帝会否赐婚这件事他还是有十足把握的,便也淡漠了神色回望她,颇有几分泰然自若。

      啧……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少年了,思涵十分疑惑他这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打哪儿来,或者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讲,什么样的成长环境方能造就出这样的冷傲孤高。

      几个手提箱笼的宫侍从东边儿岔道口转了出来,远远瞧见着朝服的女子皆有些吃惊,忙并成一列,又深深低垂了头,挨着墙根儿底下快步走了过去。

      这附近宫里住着的都是未出阁的宫主,相对来说算是幽静少人。宫道没有东西六宫那边宽阔,视野被绛红色的宫墙束缚住了,连天空都被剪裁成由宽至窄的一条,看不出云朵形状。当然,被高墙束缚住的除了天空,还有奢华的宫殿与高贵的宫主,以及宫主们不知前途为何的命运。

      “天儿还早着呢,”思涵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到一射的路已经拐了好几个弯,再未遇见不相干的人,金襄看一眼她神色,打破沉默道:“殿下还记得昨日车行里那两人说的话吗?接连三天被明旨斥责的,开国以来的首辅里怕也是第一人了。”

      “不过是些鸡毛……”思涵回过味儿来,忍不住便哼出一声儿:“你又晓得我要去哪儿了?”

      虽是诘问的语气,金襄偏就知道她未生气,是以也不回话,反而先自停下脚步,劝谏意味明显。

      “父君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思涵才不理他,只负了手,继续往岚烟宫去。

      .
      武帝后宫人众,所育子女亦多,到目前为止养大的皇女已有六个,宫主更是排到了第二十二位。除去夭折的,已经下嫁的,年纪尚幼还未册封的,现如今住在这宫主所里的共有七人。思涵和这些堂兄弟算不上熟,有些仅见过几面,勉强对得上封号罢了。不过却有个例外,便是贤君傅氏的小儿子,单名一个珏字,封号岚烟。

      说起岚烟的外祖母,虽有些才学,于仕途上却不过尔尔,做了大半辈子的武英殿纂修,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出京视学南庆,却病故在了任上,官至三品提督学政而已。她无嫡女,这才轮到傅盈善继任家主,只可惜她似乎同母亲一样没什么官运,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皆是碌碌无为。然而幸运的是她有个同胞哥哥,名唤傅容,便是如今的贤君。

      傅容早慧,九岁时被先凤后看中,选为曜辰宫主的伴读。他与罗乔虽在年纪上差了几岁,性子却十分合得来,发小又兼多年同窗,感情不可谓不深厚,更难得的是两人先后出阁后仍时有往来,私交极厚。

      而傅容的好人缘却不止这些,因常在宫里走动,他自然而然便结识了先帝驾前的几位皇女,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得当年还未封王的武帝亲自去求帝后,让他为自己元服。

      皇女的元服侍宠是要写进玉牒的,况又是嫡皇女,以他一个家世普通的庶子来说无疑是高攀了,更何况随着长女的降生以及妻主的继位,傅容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傅盈善的一路高升直至首辅,傅家的鸡犬升天坐稳当朝第一权贵,其中有多少贤君的功劳自也不言而喻了。如今回想起来,实在不得不感慨当初傅容的眼光独到。

      因着父君与贤君的关系,思涵儿时在南书房受教时便常去延福宫玩儿,一来二去的自然与仅小自己半岁的堂弟混在了一块儿,再加上比她们俩都小的七皇女思润,倒是收获了一个充实多彩却让阖宫侍人避之不及的童年。直到宸贵君忍无可忍地在岚烟择宫时大吹枕边风,将他远远打发去了禁城最边上的角落里。

      不过岚烟宫主很快就找到了新乐子,开始变着法儿地搜罗起各种活物来,今儿弄只鹰,明儿放条蛇,后儿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一窝狗熊崽子,搅得满宫里人心惶惶,三个五个地去永福宫告状。贤君无奈之下带人将岚烟宫里里外外抄检个遍,并责令他再不许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思涵跨进半开的宫门时就见院子东边儿的石榴树下,一个小宫侍打扮的男孩儿正半倚半躺地靠在一条皮毛雪白的大狗身上,翘着条腿晃荡。乌黑的长发被分出一绺,在指间缠来绕去,其余的则盖在眼上,遮挡了透下叶隙的阳光。

      那狗见有人来反倒兴奋,一下儿改趴为站,摇着尾巴“汪汪”地叫了几声。

      “哎,你干嘛!”身后忽失倚靠,岚烟就势往草地上一滚,张口就要耍赖:“哎呦,扭到手了,哎呦……”忽而看清来人,却不闹了,也不起来,只将那手往前一伸,面无表情道:“手腕断了,赔吧。”

      思涵没好气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后才使力拉他起身,又替他一根一根摘去粘在衣服上的草屑,一面拿出姐姐的款儿来说教:“你怎么穿成这样,这半截儿宫绦又是哪儿捡的,难不成做小偷去了?”

      岚烟摊着手脚等她伺候,语气也是一副理所当然:“泡沫儿爱吃橘子,不偷我要去哪儿弄?”

      这时节自然是没有橘子了,思涵心知他是打上了储秀宫殿里那几盆观赏贡桔的主意,继而想起那宫里的主位也是姓傅的,多半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同他计较罢了。她看了看坐在地上半人多高的蠢狗,嘴边的白毛儿的确像是染了些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偏还“赫赫”地吐着舌头,一脸谄媚相地朝金襄摇尾巴。男人似乎也很喜欢它,轻柔又认真地在它头上顺着毛。

      “你带来的?”样式相差无几的粉蓝宫装穿在两人身上却被诠释成了两个极端,岚烟狠狠斜他一眼:“真没规矩!”

      “啧……什么时候咱们岚烟宫主也讲起规矩来了。”思涵道:“你身边儿的人呢?”

      “他们哪儿有空理我……”男孩儿眼珠儿一转,拉了她便往里走:“跟我来,给你看样儿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进了内院方见到几个伺候的宫侍,不过大多在东厢忙碌进出,并没人留意到自家宫主带着两个外人外加一条大狗偷偷溜进了西面的暖阁。

      岚烟嘴里说的必得她喜爱的是一架古琴,就端正摆在屋子正中的琴案上,推门可见。琴身七尺,颜色是古木特有的乌沉,却又有着久经拂拭的温润,无雕无饰,唯琴头一道暗绿色的天然纹路,仿佛一指藤蔓绕木而生。思涵心念一动,将手探到琴下摸索,果有铭文刻着“桐梓合精”。

      “怎么样?”岚烟立着食指晃了下,“我姑父说花了整一个数儿呢,该不会让人坑了吧?”

      你也太瞧不起你外祖家了……思涵却知万两银子着实便宜了,只怕其中傅家的仗势威逼才是大头。她又将那琴从头至尾地细细看了,由衷道:“传世名琴,何能用金钱衡量?便劳烦宫主殿下抚上一曲,让咱们也见识见识。”

      “啊?”岚烟一愣,“我平时学的那些都只有二十五根弦,这种老掉牙的玩意儿……不会!”

      “哦……”思涵托了长音:“原来只是为了装点门面。”

      “嘁!”岚烟不服,抬手一指金襄:“你干嘛的?侍宴?”

      “是,”金襄福身:“奴家……”

      “行了。”岚烟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对思涵道:“你瞧不上宫里的是吧,那就让他弹,倒要看看成亲王府的人有多厉害!”

      思涵眸光一亮,转眸与男人对视一眼,旋即暗叹,颇有些无奈道:“罢了,你们不晓得这琴来历,只会白白亵渎了宝贝。”她移步琴后,盘膝坐下,抬手轻轻抚摸琴弦,道:“绿绮,四大名琴之一,相传是南梁国主命人寻上好的桐木与梓木精制而成,然而没过多久,便被蜀郡才子司马氏略施小计,以一篇‘如玉赋’换了去。不过,司马得此琴后从不弹奏,只每日扶拭擦尘而已……”

      “这我知道嘛,”岚烟从侧旁椅上扯了坐褥扔到她身边儿,也跟着坐下,抢着说:“他那是要等命定的妻主出现才肯弹呢,话本儿上都是这么写的!”

      “是是,岚烟宫主博览群书!”

      “那可不是?”岚烟与她笑闹一回,央道:“你快接着说。”

      “你猜得不错,后来有一次,他母亲宴请好友,其中便有个姓卓的富商带了女儿前去。这位司马官人也是大胆,居然悄悄躲起来偷听她们谈诗论文,于是对那女子芳心暗许,让小厮抬出琴来,隔帘抚奏。”

      岚烟听得有趣儿,却见她住了口,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带来的男人瞧。

      那目光有些直白了,像是在看笼中的小兽,是放是留皆由自己。金襄又气又羞,眼神抖得厉害,却偏不移开视线,似乎只要挣扎就可以逃出升天。岚烟性急,再出声催促:“后来呢?”

      思涵微微一笑,曲指拨动琴弦,曼声道:“美人西来兮,见之难忘。”

      仿佛一道魔咒,猎物停止了挣扎,眼底的暗流涌动也缓缓平息,思涵甚至在那深潭似的眸中找到一丝从不曾有过的示弱求饶,却是晃眼即过,瞬间便被垂下的浓密羽睫遮挡得分毫不剩。泡沫儿打一进门就趴在男人脚边打盹儿,此刻也被惊动,半睁开狗眼望了望,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岚烟哼出一声儿。

      思涵仍旧看着那人,再弹半句,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男人干脆偏过头去全当自己聋了,脸色瞧不出异样,然而随着动作露出的耳后一小片肌肤却悄悄染上了淡粉,愈发羞怯可人。泡沫儿晃了晃尾巴,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岚烟又哼了声儿,撇着嘴,胡乱拉扯坐褥四角的穗子。

      思涵弯眉,拇指从下往上挑出一串滑音,继续道:“将琴代语兮,聊述……”

      可惜的是她这“衷肠”尚未出口便被打断,一个总管服饰的老宫人匆匆忙忙地推开门,一迭声儿道:“都说别动这琴了小祖宗!您再这样……”

      泡沫儿一个激灵爬起来,即刻转身,笨拙又灵活地从刚打开的门缝里硬挤了出去,吓得来人赶紧抓住门框,一径儿“哎呦”。

      岚烟“噗嗤”一笑,举高双手道:“你哪只眼瞧着是我动的?”

      -------
      凰鸣兮将琴代语,
      凤飞兮拈叶怀乡。

      注:原则上文中男子用的都是二十五弦琴,就是瑟,最开始的时候有五十根弦。实际上司马相如的绿绮是七弦琴。文引典故“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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