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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展黄图世女问津 ...


  •   罗乔吃过药便有几分困意,语气也跟着迟疑了下:“谁?”

      “啊……就是雪茗,女儿刚给改的……”

      “佳……茗……”罗乔沉吟着念了一遍,心里有些警醒,却仍垂着眼帘,状似无意地问:“你房里的人都改了?”

      “没,就是临时起意,爹爹也觉得好听?”

      “再好听也是个奴才!”他冷下脸:“我刚就纳闷儿来着,从来也没见你为什么事儿这般坚持过,如今看来可不是让人蛊惑了?我可提醒你,别打错了主意,我活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过哪家王府侯府里的小姐娶一个奴才做元宠呢,你母王也绝不会答应!”

      “元宠?”思涵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他做元宠了?”

      “就是收房也不行!”他极少对女儿这样严厉地说话,自己也怔了下,稍稍缓和了语气道:“你还小,不晓得尚侍局调.教人的手段,一时让人蒙骗了也在所难免。这样吧,吉利两个年纪也不小了,就趁这回把你院子里的近侍全都换了,重新在家生子里头挑几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我不要!”因着贤君的关系,在嫡长两派互较长短这件事儿上罗乔私心里自然是向着大皇女的,连带着对凤后送来的人也左右看不顺眼,一直防范着。思涵知道茗盏二个一旦离开灵犀阁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去处,故而一句话回得又快又急,倒有些关心则乱的嫌疑:“我也没听说谁过个生日还得把身边儿人全换了的,要这样,干脆别元服算了!”

      “你……你!”罗乔指着她说不出话,喘了两口,恨声骂道:“冤家!”

      久病缠身的人都忌讳动怒,思涵怕他上火不敢再回嘴,一赌气背过身去,伸手端茶。她本坐在临时搬来的矮墩上,成王走后自然挪去父君身旁,挨坐在塌沿儿上,手边至始至终都没个放茶碗的地方,静宣便一直端着茶盘立在旁边,这会子却不知怎么想的,竟往后闪躲了下。

      思涵本就不高兴,手上落空,忍不住便嗤了一声,嘲道:“家生的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儿没眼色!”

      静宣脸色一白,眼角却是红了,委屈中竟也生出几分气性来,冷着脸回:“奴才是想说,才用过海鲜别喝那么多茶了,厨房里有常备的杏仁酪,奴才去端一盏过来。”言罢也不待她答应,转身就走。

      这……难怪上回敦王姐直说“男人难养”,看来自己平日里真的待下人太好性了!思涵心里想着“近之则不逊,古人诚不欺我”,第一反应却是有些担心地看向父君……好在罗乔并没太留意这边,正撑着脑袋拿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太阳穴处轻按,一面摆手止住想要上前代劳的红笺。

      红笺想了想,捧起炕几上的蜜饯碟子站到静宣刚立过的地方,笑道:“殿下要不先尝尝这里的莓脯吧,山里头野生的果子看着虽小,说不准倒比园子里精心培育的那些更有味儿呢。”

      思涵斜他一眼,偏捡一颗上用金桔咬了一口,却嫌甜,又扔回碟子里。

      红笺噗嗤一笑,手心接下她吐出来的半块儿蜜饯,软声儿劝道:“不是奴才夸口,殿下您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咱们凝薇阁里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敢不记在心里?我家主子就您这么一个女儿,是怎样拿您为重的你也感受得到,平日里些微小事儿都替您安排得妥妥当当,更别说元服这样的大事了。年前年后的,也不记得看过多少画像询过多少人了,出身、性情、样貌样样都得是最好的,知书能文就不说了,还必得是嫡出并且父母健在的。就拿上回康王君那个族弟来说吧,后来听人说他刚出生那会儿订过娃娃亲的,主子便生了好大的气,连贤君都怪罪了,您说他怎么可能同意您随便娶个奴才呢?”

      “可这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嘛……”思涵自然是没想也不敢真惹父君生气的,只起身,挨到罗乔身后替他揉着额角,温声软语地解释:“女儿真没这个意思,是爹爹想岔了,在女儿心里,爹爹的身体才是一等一重要的,要是为了这点小事累坏了,女儿可要心疼死了,也绝不能原谅自己。再说了,咱们盛京的少年哪儿就比外头的差了?大不了我答应您,随您看中谁家的少爷,女儿再不敢说半个不字了,可好不好?”

      被自己女儿当孩子一样哄着,罗乔心里又好笑又受用,面上仍只绷着脸,几分赌气几分无奈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儿女就是来讨债的,我这才安生几天,又得接着替你张罗!放心……说到底是给你选的人,总得你自己喜欢才行。”

      自己喜欢就行么?思涵脑海里晃过一个俊极雅极的身影,有些念头在心底里埋藏得越久就越难忘怀,然而此时却不得不再一次归于沉寂……连凤后送来的近侍父君都忌讳至深,何况秦家养子?红毡尽头若非君,凭他缎带引谁人……她垂眸,云淡风轻道:“多谢爹爹。”

      .
      观澜楼,楼如其名,是为观潮而建,庭前一无乔木遮挡视线,碧空万里的午后,阳光成了主角,明照万里,连一望无际的粼粼波光都反射出奇妙的色彩。山花烂漫,爬上印刻着岁月痕迹的矮篱,爬上花篱前立着的男人的衣角,爬上他头顶的烟罗伞面。

      思涵迈下台阶,一眼瞧见熟悉的面孔便是一笑,招手道:“这不是杜家郎君么?过来说话。”

      静志是她最早的两个近侍之一,同和颜一道服侍照顾了她十年,思涵儿时高兴了或者有事相求了便会“静哥哥”、“小志哥哥”地乱叫,如今他虽嫁了人,贯上了妻姓,然而称呼的改变并不能磨灭陪伴长大的亲切和熟悉。

      人到而立的男人,容色自然比不得青葱少年,不过他也算是在富贵乡里浸染了多年的,后又嫁与山庄的管事做填房,仪态举止已非普通奴才可比。他款步上前,将绸伞移过去替昔时的小主子遮挡烈日,而后矮身福礼,笑了道:“给主子请安,主子一切都好?奴才瞧着可是长高了许多。”

      “是你太久没回京里了,”思涵笑着打量他:“哥哥看起来倒一点儿没变,想来杜管事也不敢待你不好?”多年了解,她深知这人在灵犀阁时便是最聪明也最会打扮的,是以瞧着他眼下稍嫌厚重的粉底多少有点儿疑心。

      “是,”静志笑容不减,似乎还隐隐带了几分羞意:“托主子的福。”

      思涵点头,又问:“你怎么来了?”

      “奴才来给王君回话,您的下处已经收拾妥当,要注意的事项也都交代下去了。”

      “父君这会子刚歇下呢,”思涵笑道:“你刚儿又不上去,莫不是专程等我?”

      “不就是想主子了,看您一切都好奴才就安心了。”静宣觑她一眼,也不扭捏:“顺便还有件小事儿,想求主子恩典……”

      “边走边说,”思涵示意他带路:“父君一时半刻不会就起,咱们找个阴凉地方说话,我住哪儿?还是寻芳斋?”

      两人出了院子,拐上小路,就见成王身边用着的近侍如烟迎面过来,传话说让思涵去问津亭见成王。

      思涵肃色应了,又笑对静志道:“我还是喜欢哥哥绣的那几幅翠鸟扇面儿,可惜底下的人乱放,一柄也找不见了,你那要是还有花样子描几张给我带回去,让他们照着绣了,夏天好用。”

      静志忙道:“都有都有,晚点儿奴才给您送去。”

      思涵“嗯”了声儿,对如烟道:“走吧。”

      .
      回雁山三面靠海,只一条人工铺就的曲折石路上下交通,庄子里没那么多住的地方,王府跟来的侍卫皆在山下稍远些的滩涂上搭建了临时营帐,所谓护院不过是些做粗活儿的下人兼任了,没事的时候都各有各忙,是以一路行来再未遇到什么人。半柱香后,如烟在通往碑亭的岔路口驻足,思涵微一点头,独自踏下石阶。

      问津亭是罗乔出嫁以后增建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建筑之一……如果小小一座半亭也算建筑的话。亭子里侧倚靠崖壁,外侧两根石柱立在绝壁中间自然形成的山梁上,支撑着亭顶重量,再外便又是断崖,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扎进海里。半亭上方的崖壁石隙纵横,每到雨季会有细流湍出,在亭子左侧的山梁上汇成涓涓细流,绕亭数步飞漱而出,恰合问津之意。

      亭中一方石碑,凿刻着成王手书的山庄小记,字体潇洒大气,洋洋数千言。思涵瞧一眼目光落在碑上的母王,也不打扰,只安静站着。日头西斜,在海面上留下一片巨大的山影,泉水泠淙,与时起时落的潮声交相呼应,她离得极近,听得成王淡声问道:“你决定了?”

      “是。”思涵回答得很快,没有半点儿犹豫,也没有平素开口时惯带的灵动与顽皮:“本就是母王的东西,女儿替您拿回来。”

      成王似乎叹了口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都放下了,你又何必执着?”

      真的放下了么?思涵扫一眼石碑,徐徐念道:“朔风长,连天浪,雁成行。彤云千般样,残阳尽,可笑未央。丝竹荡,衣袂扬,饮琼浆。弦歌今又唱,新月寒,徒添秋凉。”

      这词是成王第一次来回雁山时所做,写于和佑三年。

      那年七月,皇太后崩,成王妻夫回京奔丧。罗乔是在宫中长大的,深受一辈子只得两女的先帝凤后的喜爱与关照,于太后薨逝的悲痛丝毫不亚于他两个亲生女儿,是以丧仪过后许久仍旧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成王虽不便久留京畿,仍旧特意请了旨意往绮罗山庄小住。

      许是亲人的离去让两人都感悟到了世事无常,许是同样的失怙之痛需要彼此慰藉,她们开始了成亲三年多来最和谐的一段时光。摒弃俗世烦扰,仿佛可以在这山海之间找寻到想象中的幸福,至少成王这样期望……直到那日云雨过后,他不经意似的提起齐平叛军已取得了镇南王支持,朝廷主力腹背受敌,倘若再无援军恐支撑不到冬天……

      第二日仍旧笙歌筵宴,酒酣处,她拔剑而舞,吟唱了这首《当时错》(注)……

      成王移开视线,神色平和地望向远方,眼里是海一样的广阔,天一样的深蓝,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的颜色。潮水亘古不变地拍打着岸线,一下一下,听起来和十几年前那个傍晚并无二致,然而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当初那些源自亲姐背信弃义的愤怒,因着父后厚此薄彼的委屈,惊觉夫君虚与委蛇的伤心,仿佛都在这起起落落间淡去,只剩下沧海桑田的感慨,得偿所愿的满足,更重要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信念。

      她缓缓吐出口气,朝女儿伸手:“拿来。”

      “……什么?”

      “鞭子。”

      “啊?”思涵吓了一跳,方才的豪气一下子化为乌有,软声儿唤道:“母王……”

      成王似笑非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思涵满心不服,偷眼打量她神情,一面磨磨蹭蹭地解下软鞭,鞭柄朝外,犹犹豫豫地递了出去。

      要说长这么大她还真没挨过什么打,仅有的几次惹怒了母亲,也都是刑凳板子之类的刚准备好,救兵也便到了。她没想到这回母王要亲自动手,一点儿不怕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个决定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且已经开始落子,事涉一生荣辱,更由不得退缩。

      成王也不给她退缩的机会,退开两步挥手就是一鞭。思涵摒息咬牙,誓不屈服。

      只听一道电闪般的尖锐鸣啸,蛇鞭将将擦着她耳边蹿了过去,却不见回势。她诧异地偏头,就见那一人多高的石碑已然被鞭梢缠上顶端,随着鞭上的力道缓缓朝一旁倒去,而后“轰”的一声溅起满地碎屑。

      “这是……”基于成王绝不会毫无理由地为难一块石头,思涵很快发现原本嵌放着石碑的平台有些异常,她看一眼母王,抽出随身带着的珐琅鞘刀,试探着在地上挖了几下。

      有些泛红的土层下逐渐露出一只黑黢黢的盒状物品,长不过两尺,表面满是坑坑洼洼的深褐色锈斑。

      “打开看看。”成王道。

      铁盒早已锈死,她费了点儿力气才将之撬开,却见里面仍是一只盒子,木质的表面看起来十分完好,应是经过了防腐处理。

      她这才真正生了好奇:什么东西需要谨慎收藏,却又放在几乎没有守卫的绮罗山庄,是母王本就不甚在意,还是为了掩人耳目?倘若秉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原则,那么觊觎这东西的又会是谁,或者说是谁对山庄有所忌讳……她神色郑重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

      里面躺着一把极其普通的匕首,表面是再寻常不过的浅灰,暗沉沉的毫无金属光泽,不知是不是年代久远的缘故,锋口变得十分粗糙,仿佛还未开刃似的。

      “这……该不会是……”思涵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黄图刃”三个字。

      “敢用假的虚张声势,见着真的倒不敢认了?”成王语带揶揄。

      如果这种看上去花半个下午就能在琉璃厂寻摸出十件八件的东西是真的的话,还不如直接拿假的忽悠人呢……思涵将那匕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要是非得说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就是刀刃与刀柄乃同一材质锻造出来,然而除了徒添分量外,实在瞧不出是什么了不得的神兵。她摸了摸刀柄末端甚嫌粗糙的三圈环形凸起,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母王伸手,忙将刀尖朝下递了过去,心里却十分怀疑就算被这东西不小心擦到了,怕是连皮也不会破吧。

      而成王接下来的动作恰好坐实了她的怀疑,左手指尖毫无顾忌地在刀锋上缓缓摩挲了几个来回,似乎有些神思不属。

      果然是徒有盛名呢……思涵正觉失望,就见母王右腕倏地一翻,手背绷得紧了青筋便显露出来,连密密麻麻绣着双色流云的袖口都开始不安地鼓动。顷刻间,只见那极短的刀身上萦绕起一层薄薄的暖黄色的光晕,底部突现两个古篆体的金字:黄图。

      思涵眼睛一亮,随手又抽出鞘刀往那刀锋削去,谁知成王即刻变招让过,内力一收,短刃便就灰败下去,又和寻常匕首毫无二致了。

      成王板了脸:“胡闹!”

      思涵疑惑地蹙起眉,大为不解。

      “说是心法在世宗之后便就失传了。”成王语气淡淡的倒未听出多少遗憾,只随手一抛:“见到‘黄图’二字还敢验刀的怕也没谁了,好好收着,若果事不可为,或能保你全身而退。”

      思涵接在手里,也学着母王的样子在锋刃上摩挲了几下,沉吟问道:“母王……也决定了?”

      “等你元服后就走,你们年轻人的事,自求多福罢了。”她顿了顿,又道:“凡事不要急功近利,倘不能一击即中,便就早回洛川,偏安一隅也罢,再做计较也罢,总比丢了性命的好。”

      “是,”思涵紧了紧手中的黄图刃,只觉这宝贝确实比寻常短兵器重了许多,面上倒是微微笑了:“女儿记下了。”

      -------
      展黄图世女问津,
      描红妆宸君赔情。

      注:杜撰的词牌名,没找到类似音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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