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布棋局苦心孤诣 ...


  •   梨木炕几的一角固定有一盏小巧的烛台,烛光摇曳,投落在他因忽生变故而愈发白皙的脸上,给清俊的五官晕染上一层朦胧。乌瞳深邃,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魅惑,薄唇清冷,似乎与适合亲吻无关……女孩儿弯了眉眼,俯身凑近他耳边,轻轻缓缓道:“这回……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暖暖的带着甜淡酒香的气息拂过脸庞,唤醒每一个毛孔,激起细小的颤栗,金襄心里蓦地一慌,想也不想便抬手往她左肩拍去。思涵早有防备,右掌斜插至他肋下,而后化掌为爪反手一带,将他双臂扣在一处,“没内力还敢跟我动手?”尾音上扬,戏谑而轻灵。

      她未用力,招式也算不上多高明,男人一眨眼就能想出十几种破解方法,却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行动受制,而事实上他也很清楚,真正堪虞的绝不是此刻的形容狼狈,而是方才的心神恍惚。

      他抿紧唇,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石亭,那个毫无预兆的吻,忽就悲从中来,只觉十几年来受的委屈全加起来都没这几日多……“放开我!”一贯处变不惊的嗓音掺杂了恼怒,竟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势。

      “哦?”思涵却更觉可爱,拿空余的左手挑他下巴,慢悠悠道:“要是我说……不舍得放手了呢?”

      笑意微敛,闪着星芒的目光仿佛化成了万千柔丝,一点一点缠绕上眼前的猎物。男人心跳如鼓,却在下一瞬强着自己怒视回去,错愕与纠结让自懂事起便没再哭过的眸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灯下,佳人,泪目莹莹……思涵哪里见得他这个样子,心里软成一团,登时便有些后悔。想要驯服,想看这骄傲的男人在自己面前驯顺服软,却又见不得他受半点儿委屈,见不得那墨染的眸子里泛起无助……或许,在自己并未意识到的什么时候,心里已然有了他的位置,或许……这就是戏文里说的“情不知所起”吧……

      酒后微霞的脸颊有了一丝热意,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直到……被一声不轻不重的门响破坏。“殿……”施欣妍半张着嘴看向姿势暧昧的两人,愣怔过后,又“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暴雨的气息涌进车厢,沁润冰凉,女孩儿因喝过酒只觉舒爽,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几无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使力挣扎起来。

      “好好,不逗你了,小心腕上的伤。”思涵硬拉他坐下,与自己只隔了张梨木小几,一面小声儿嘀咕:“在府里的时候不是装得挺好的?怎的一出来就使性子……亏澜姨在信里夸得什么似的……”

      她推开窗,左右瞧了两眼,没好气道:“人呢?”

      若晨拉马靠近,将一只牛皮水袋递至窗口,却移开视线并不往里看,道:“回去了,说是怕您口渴,特意送些热水过来。”

      思涵伸手接了,吩咐一句:“让车夫仔细着点,别再一惊一乍的!”

      马车很快便又动了,由缓而疾。她垂下眼,拿手帕擦拭水袋上的雨珠,几分欲言又止。磨蹭了会儿,方才开口,却几分犹豫,带着那么一点儿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你师傅的提议?”

      一阵惊天动地的闷雷吞没了她后半截儿话,乍然明亮的车厢中,男人后缩的动作与眼里的戒备无所遁形。她心里一沉,旋即有些恼羞成怒:“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放心……我记得教训呢,不会再亲你了!”

      雨似乎更大了,入耳只闻暴雨敲打车顶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她将牛皮水袋丢进他怀里,偏转过头,一手支了脑袋,半垂着眼小憩。

      水袋里装着开过不久的水,热度透过柔韧的皮囊源源不断地传出来。男人双手不再冰冷,然而身体依旧僵着,呼吸亦始终难以平静。

      不多时,窗外景物却渐次明亮起来,雨丝密疾,在天地间扯开重重垂幕,模糊了禁城的轮廓,唯东北角楼檐下两排硕大的特制纱灯在风雨中岿然不动。车夫不再挥鞭,略放慢些车速沿禁河东岸继续向南。

      金襄收回视线,想了想,开口道:“您让试探的话都说了。”他声线本低,因着雨声嘈杂又刻意放缓了速度,乍听起来倒像是带着某种刻意的讨好。

      “嗯。”思涵已经阖了眼,音色倦怠。

      “他挺乐意的。”

      “嗯。”

      男人又想了想,再道:“看起来不像是假装的。”

      “怎么他该假装么?”思涵不用猜也知道他心里琢磨什么,有点儿不高兴地从鼻子里哼出半句。

      金襄听她话里不快,便不再问,只自己思索了下,倒也得出答案:“他不介意妻主再娶,一是不敢逆您的意思,二么……也许压根儿就没那么在意施大人的。”

      当天底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思涵对这结论嗤之以鼻,哼道:“家家都是如此,本世女给的总比外头来路不明的好吧?再说……”她睁开眼,偏头看他,“你不是学医的么?竟没看出那侧室有身子了?”

      “这……您看出来了?”

      “我哪儿看得出来,是她妻主得意忘形,三杯酒下肚就忍不住拿出来显摆了。”许是想起席间施欣妍一脸藏不住的快活,她心情也好了点,继续解释道:“人常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事实上,治小家也没那么简单,偏房势头过盛,当人家主夫的怕是正乐得有人制衡呢……嘁!算那块破石头运气好。”

      给人做小也算运气好么……金襄动了动唇,终于忍住没再回嘴。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她将手旁一只弹墨大迎枕抽出来,叠放在他身边儿同一式样的那只上面,道:“今儿你也累了,靠着歇会儿,到地方我叫你。”

      名家手底下出来的东西总有些任性的随意,那枕上寥寥几笔涂抹竟看不出是闲云潭影还是写意江山。男人修长的手指抚上凉滑的绸缎表面,闲话般道:“今日辛苦些却也值得,殿下救常氏逃脱苦海,令他父女团聚,苏瑶能不感恩戴德?便那苏炎也必念您仁义,则中军再无变数矣。”

      苏炎独领一方多年,早已不归成王辖制,然而派系这种事儿哪是那么容易摘得清的,即便她肯背信弃义,也难抵悠悠众口,何况思涵与她母女素来亲厚。退一万步讲,就算苏氏生了异心,现今蒙山的将官之中受过成王恩惠的也不在少数,是以他所谓的“变数”根本无需考虑。思涵微微蹙眉,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嗤了一声儿:“你既不愿跟我,何必又来试探!”

      被她一语点破,男人倒是微微笑了,想了想,又道:“奴家借居王府,理当凡事站在您的立场考虑,蒙山兵马虽少,却是一步活棋,来日……或有大用。”

      “有道理!”思涵曲起中指往桌上一敲,甚为懊恼道:“今儿在将军府的时候就该应了苏少爷的,一旦我和他成了一家人,还怕他母姐不为我所用?”她扁了扁嘴:“再说那可是个活生生的大美人儿,可见先生害我!”

      金襄低笑出声:“怎么殿下不该谢我么?梅定妒,菊应羞……这样的大美人娶回家里岂非难养?更何况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待到北风起时,雪压枝头,只怕有人要左右为难了。”

      他中气不足,吐字时偶尔会不经意地带出些气声,此时一笑更添几分沙哑虚婉,恍若初夏午后,有微微熏风,淡淡烟絮,安定而温暖,竟让人忘了车外正暴雨如注。然而她却忽生落寞,这样聪慧美好的人儿,自然是当得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吧,只不知他的“一心人”现在何处,总归……不会是自己罢了……

      她默了会儿,正色道:“先生这次进京是为父君送药,母王与我皆视你为贵客,实无慢待之意。先前屡有冒犯原因误会,此皆思涵之过也,涵心中着实愧疚,只盼有机会也能替先生分忧。我知你来自江湖,想法与行事皆与闺阁男子不同,你不愿闲居后院,那事……涵日后也绝不再提,你我便做一对异性知己足矣!”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你安心在王府住下,何时住逆了,或是想家了,我便派人护送你回萧山,并写信同澜姨解释清楚,定不让你难以复命。至于京中人事,进退亲疏,你肯替我谋划,涵已心领,然辅世长民,非男子之责,况你身子又不大好,可不必劳心了。”

      男人安静听她说完,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内敛,只一双墨染的眸中映进烛影,突突跳动,“原来在殿下眼里,男子亦皆无见识,不堪为谋。”

      思涵半眯着眼看他,忽而一笑:“谁说男子不堪为谋?依我看,先生非但见高识远,还重情重义……你必是听到流言,担心母王有日回了洛川,我留京为质难以自保,我说的可对?”

      金襄移开视线,淡道:“殿下身边能者环侍,谈何不能自保?奴家性命都交在您手上,您还要见疑么?”

      思涵这才回过味来。他体弱而不懂武功,待字却孤身一人,奉师命进京,如今算是寄人篱下,俯仰不能自主。不愿嫁,于是想要在自己身边另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她心里一阵气苦,怜他处境尴尬,却也恨他孤傲不驯!她不愿深想,乃认真道:“若早上的事仍不能释怀,我便再为你出气,大不过令他妻主写份休书,发卖了去……”

      她话到一半便顿住了,男人的目光沉静而平和,就那样波澜不惊地望着她。

      所谓心念相通不过一个眼神,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是震惊还是震动,难道从未同任何人提起过的心事竟被他一眼看穿?

      雨依旧下着,隔绝了整个世界,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任何试探都失去了意义。她凝神,点漆似的瞳孔缩了一缩,也轻淡了语气道:“并非我有意疑你,只不过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一路西来,想必听过许多流言。”

      金襄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起政事,也肃了神色,直白道:“是,民间传言圣上态度游移,在嫡皇女与大皇女之间举棋不定,奴亦以为,嫡长必有一战。”

      思涵略点头,“而母王已生退隐之心,涵身份特殊,动静得咎,实不知该如何进退。”

      金襄回答得毫不迟疑:“进,名不正,退,心不甘。”

      思涵微微色变,却只蹙眉不语。

      男人望着她眉心隆起的弧度,有一丝想要抚平的冲动,“殿下可愿听奴一言?”

      “你说。”

      “今上本枝繁茂,除年纪尚幼的八皇女外,现今成年或即将成年的皇女共有五人。大殿下本庶出,所以呼声日高者,一因背后傅家辅佐,二因膝下女儿帮衬。然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怪只怪其姑母视财如命,刻薄寡恩,已到了怨声载道的地步,大厦将倾指日可待。一旦傅家败落,贤君尚不能独善其身,况皇长女乎?故宜远而不宜近。三殿下看似放达不羁,实则心思清明,行事周密,回京半年已颇引人瞩目,加之其血统特殊,身份超然,当此时节反而更易得圣上信任。故必亲之,可以为助。四殿下奉行中庸之道,表面看起来平易近人,旦遇大事却只会瞻前顾后,优柔而寡断,其后秦家向为圣上所忌,于兵权上更是防范至深。然其毕竟中宫所出,不可不防。六殿下纯孝,割肉疗亲传为佳话,若非大贤之人,则深不可测。不过她既以知恩立世,便该以四殿下为重,只要四殿下在朝一日,便无其争夺之理,否则一切岂不都成了笑话?况其生父出身卑微,且早已不在人世,幼女孤立无援,不足为虑。至于七殿下……”

      思涵听他娓娓而言,闲话般将当朝皇女逐一品评,初时有些好笑,又叹他太过托大,到后来竟觉十分中肯,不由随了他思路想去,接口道:“七殿下又如何?”

      男人的声音愈发轻了,几乎一出口便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七殿下最得圣宠,是储君不二之选。”

      “啊?”思涵本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闻听此言明显吃了一惊,神情僵住,眼睛也不眨了,原本顾盼生辉的眸子里全是疑惑不解。

      金襄没错过她这难得的迷糊模样,忍不住便弯了唇角:“殿下似乎并不认同?”

      这不是废话么?谁不知道这位七皇女顽劣成性,哪一年不惹几桩荒唐事儿出来都觉得对不起她父君似的,京里多少贵戚对她恨之入骨,不久前还让人当枪使狠狠地得罪了一回恭王。若说别人大智若愚明哲保身还有可能,这位七妹妹可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她有几斤几两我会不清楚?思涵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声儿,忽而想起他都住进府里了仍就不肯嫁自己,忍不住嘲讽道:“也没什么,反正你的眼光……啧,一向与众不同。”

      不是说以后再不提了么……金襄哑口,佯怒看她。

      “好好,你接着说。”女孩儿一脸的求知若渴。

      他抿了抿唇,却侧身,往小几一侧靠近些,低声道:“人常言写文章有起承转合,奴以为,谋事也该如此。放鹿中原,引得人心浮动,欲念横生是为起,竞相追逐,彼此牵制消耗,形成胶着态势是为承。依常而论,两强相争,只需假以时日便会有一方脱颖而出,而后成王败寇,各安天命,然此绝非殿下所愿。不若两利俱存,并在适当时机暗助这不足以孚众望之人坐收渔翁之利,则局面斗转,人人自危,不敢轻动。待宫中有变,内使奇兵控制禁城,外命中军阻抗西山,只需五日,洛川铁骑可至,再五日,北军回援,大事定矣!”

      洛川自留守军是上一次皇权交割时留下的“弊病”,最初几年也多有御史上书弹劾,不过言官们的口诛笔伐很快就指向了拥兵自立的齐平叛军。待到成王应诏出兵,一路摧枯拉朽直至西陵山脚下,占领乌县,掐住了镇南王咽喉,逼得她亲手斩杀平王献于帐前,天下舆论方开始转向。

      洛川兵马向以骑兵为主,铁蹄过处无往而不利,若与中军里应外合,拿下西山该有九成把握,北军甚至无需回援,只需表明立场即可。所虑者唯内城布置,虽王府之中不乏高手,然而府兵数量也不好逾制,况如今京中又多了一支目的不明实力不可小觑的凤影卫。思涵不知他口中的“奇兵”从何而来,细思城内可用之将。

      “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男人见她又再蹙眉,忍不住道:“至于殿下所虑,实不必忧心,现有一物足以为您正名,就在凌藏谷中。”

      --------

      布棋局苦心孤诣,
      拒婚姻忍性成全。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