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雨滂沱爱意朦胧 ...


  •   天时将晚,暮色浓重,大街上行人稀少,振耳只闻呼呼风吼,踏踏蹄鸣。常氏侧身坐在马车后沿,望着尘土扬起,又缓缓落下,望着女人决然转身,匆匆回家,望着那朱漆大门徐徐关闭,一点点淡出视线……他无意识地摸了摸眼角,久已干涸的枯井终还是渗出了几许酸辛。

      谁不曾体味春心萌动,谁不曾经历年少轻狂?只是,当爱恋混杂了算计,痴念演化成执迷,酿出的就只有苦酒。从他别有用心地将孙氏的情书传得满城风雨,从他偷出小姐的回信藏进即将出门的聘礼,从小姐如往日般喝下那杯不同于往日的茶,一切已不能挽回。

      聘定的元服公子退了亲,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深情厚意,可笑自己被偏执冲昏了头脑,毁了自己,也误了她。

      孙家那时在官场上尚有些人脉,管不住自家少爷,干脆一纸诉状递进衙门,让小姐失去了武考资格。小姐未及笄先出丑,一怒之下留书离家,往南疆投军去了。老爷气得一病不起,临终最后一句话竟是永不许自己进门。“再与苏家无关”……倘若没有肚子里的女儿,只怕早在二十年前自己就与苏家无关了吧……

      女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人一把攥住,似欲连血带肉地撕扯下来。沉闷的痛楚愈演愈烈,无处宣泄,终化成了刻骨的恨意……是的,他只觉从未如此憎恨过那个男人!二十年了,自己事事伏低做小,处处卑躬屈膝,从不敢有半点儿违逆,只盼有一天他会厌倦,懒得再欺辱自己……

      然而,终究是自己太天真了,那个未成亲便披孝登门为岳父料理后事的人,那个敢于不带分文嫁妆净身出阁的人,那个甘愿独守空房苦等三年的人……做事从不肯留半分余地,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冰冷的铁片包裹着巨大的车轮,碾压过空旷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声响。常恒目光呆滞地回望来路,心绪已然钻进了牛角尖……

      “亲王府邸不比别处”……更何况是成亲王府?从今往后,自己势必再难见到女儿,哪怕侍立在旁偷偷瞧上一眼的机会也不会再有,再看不见她的面容,再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不会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再见不到她,那……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马车朝北转了个弯,风似乎更大了,他忽然羡慕起那些被车轮卷起的尘埃。如若上天垂怜,或许自己下一刻也能像它们一样,随风飞舞,飞到女儿身边……或许,只消闭一闭眼……对,只消闭一闭眼!

      “吁……”突如其来的吆喝惊醒了正欲把脚探进车轮的人,常氏浑身一抖,茫然地看着周围景物缓缓停滞下来。

      思涵拉马往回几步,一手攥紧风兜的系结,大声道:“外头风大,常叔叔也坐进车里去吧。”

      常氏愣怔了下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忙不迭跳下马车,跪在地上恭谨道:“奴才不敢,谢主子关心!”

      “叔叔快起来,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被单薄衣裤包裹着的身体微微颤抖,触目只觉羸弱,男人俯身磕头,连道不敢。

      思涵心内唏嘘,扯回被风扬起的大氅,想了想,沉声道:“车中人腕上有伤,你去伺候茶水。”

      “是!”常氏这才赶忙应了,起身拍了拍衣裤,有些笨拙地爬上马车,进了车厢。

      思涵略等了会儿方示意启程。此后一路疾行,却非直往成亲王府而去。

      .
      黑云压城,暴雨将至,百姓们都忙着关门闭户,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偶有几个巡查的差役也已钻进了路旁的小饭馆儿里躲懒,唯鼓楼巷口挨着财神庙的一座小四合院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面色焦急地四下张望。

      女人将将二十的模样,身材比一般女子丰壮些,五官英朗鲜明,轮廓细看起来与常氏十分相像。

      “快下雨了,还是进屋等吧!”施欣妍侧着身子,拿左肩撞开院门走了出来,将左手一只热气腾腾的红薯连同隔热的布巾一道递过去,“给,刚出锅的,先垫垫肚子。”说着咬一口右手那只,旋即张了嘴,呼哧呵气。

      苏瑶不便拂她好意,忙笑笑接过来,到底没心思吃,只又回头继续朝街角的方向眺望,犹豫道:“从西城过来是走这条路吗?天快黑了,要不……还是去王府等吧?”

      “你就……放宽心吧……”欣妍胡乱嚼了两下,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肚,一点儿不见外地抬臂搭她肩膀,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道:“殿下说来就一定会来,你要闲着没事儿,就去厢房看看还缺什么不。”

      小院四周堆放了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西厢靠南的角落里还隔出一个不大不小鸡窝,几只被关了禁闭的芦花鸡不时好奇地从篱笆隙里往外观瞧。一只圆滚滚的大白猫蜷缩在东窗前的藤椅里,正半眯着猫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尾巴。欣妍掰下一小块儿红薯吹了吹,放在手心儿里喂猫,笑道:“安生坐着吧,啧……真没看出来你这人性子竟比我还急!”

      倒座东面的厨房里传出一阵热炒的声音,一缕菜香夹杂着姜蒜的辛辣直钻入鼻,苏瑶手里捧着热乎乎地红薯,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串串干红辣椒,喃喃道:“给姐姐添麻烦了,若……真能接出爹爹,明儿我就去找房子!”

      “那着什么急,”欣妍笑得爽快,“我又不常在家,这院子里就倆男人外加一个跑腿儿的孩子,要我说你爹就在这里住下,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只怕……以那人的心胸手段,事情没那么容易……苏瑶又怔怔出了会儿神,将脚一跺,转身又往外走,道:“还是迎迎吧,姐姐也让人去把油伞蓑衣找出来备用,别真下起雨来淋到了殿下。”

      “诶,那些东西车里都有……”欣妍还要再说,就听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蹄声,由远及近。她忙也扔掉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同苏瑶一道迎出门去。

      .
      思涵跳下马,扶起单膝跪地的苏瑶,笑道:“几月不见苏姐姐倒是学乖了,我可还记得年前在蒙山时你假传我的令,偷我的马骑呢!”她抬手轻抚踏浪额头,亲昵道:“还认得她吧,下次不用跑那么远扔河里,直接丢去帅帐更有她好受的!”

      苏瑶苦笑:“这马已经够狡猾了,您还教它使坏,罢罢,末将可打死不敢碰了……”

      车夫拿出脚凳服侍金襄下了车,又去扶刚从苏府带出来的男人,却觉他浑身抖如筛糠,腿软无力,脚上一滑竟踏了个空。

      “爹爹!”苏瑶本就留意着马车,一见常氏露面也是激动不已,赶紧抢前几步同车夫一道将他搀扶下来。

      “小……小姐……”常氏心底隐隐生出一点希冀,却不敢想,更不敢移开目光……仿佛任何人的任何一个意蕴不明的眼神都能将他踹回深渊,他唯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哪怕只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思涵微笑,示意若晨将契纸给他,“以后别叫她小姐了,没的折她的寿。”

      常氏满心的患得患失,一时竟没听懂她话里意思,只无意识地转头,呆愣愣地望向那张写满他一生命运的薄纸。

      暗沉的天空仿佛配合她话似的猛然大亮,转瞬又恢复沉寂,不过须臾,雷声也至。思涵抓起契纸塞进苏瑶手里,回身一扯金襄衣袖,“咱们快进去,可别劈歪了!”

      .
      世女殿下显然以前来过这院子,轻驾就熟地带着男人径直进了堂屋,抬眼就见正对大门的墙壁上多了一幅山水画,画风大气,景物磅礴。远处重山复岭,深谷幽潭,近处丹柯碧树,飞瀑流泉。她来了兴致,盯着瞧了好一阵儿,方细看题字,却摇头:“姐姐被人骗了,据说这幅《深谷幽居图》早在十年前武林人士围攻凌藏谷时就被毁了。”

      “五两银子哪儿会是真的?”欣妍笑道:“不过这儿附近的街坊可没您的眼力,个个都说画得好,像神仙住的地方呢!”

      思涵朗声一笑,道:“不错,心远地自偏,倒是我着相了!”

      说话功夫,欣妍的两个夫侍已带着个半大的小仆将供案下的八仙桌抬出来放在屋子当中,又置椅上茶。欣妍道:“这附近没什么好馆子,奴才擅自做主让贱内炒了几个家常菜,主子晚膳就在这儿将就用吧?”

      “今日自然是要吃姐姐的。”思涵毫不客气地往当中一坐,对各自立着的人道:“都坐下,这会子哪个敢煞风景地提什么规矩,便先罚三杯!”

      众人对视几眼,却都未动。常氏的奴性是刻到骨子里的,若不是担心自己不懂世女的规矩,他已然给忙前忙后的几个男人打下手去了,哪里敢上桌?苏瑶出了将军府,怎肯再让生父站在一旁服侍自己,自然也不会就坐。金襄敬着常氏是长辈便也没动,欣妍、若晨见他如此更不便落座,难不成自己坐着却让主子的男人伺候酒席?

      思涵左看右看,一挥手将男人全都赶了出去,叫他们去厢房自开一桌。

      .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天河决口似的铺天盖地,风卷着水汽吹开了门,供案两侧烛台上的明烛也不安起来。思涵几杯水酒下肚倒未觉得冷,反而饶有兴致地瞧了瞧满院的雨沸如珠。

      坐在她左手边的苏瑶忽然起身,旋即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两下。欣妍也正站起来要去关门,见状忙伸手扶她一把,笑骂道:“早叫你少喝点儿,看在殿下面前失礼!”

      她晌午时已在醉翁楼闷饮了一通,适才心事落定不免又是酒到杯干,此刻猛地被冷风一吹自然有些头重脚轻。她定了定神,却仍觉站不稳,干脆一转身“噗通”跪下,伏地便要磕头。

      思涵忙伸手拦住,正色道:“姐姐不必如此,人常言肝胆相照,况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快起来,莫做男儿姿态。”

      “殿下,”苏瑶脸颊通红,眼里泪光显现,腿上使了力只不起身,缓缓道:“苏瑶身世尴尬,自懂事起便进退失据,左右两难,每每见生父受难亦无计可施,唯有远远逃开,自欺欺人罢了……”她捋了捋发直的舌头,无比郑重道:“今日有幸蒙您援手解此困局,此恩于瑶实如再造!苏瑶自知人微言轻,然今日愿在此立誓,日后殿下但有所命,瑶必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姐姐言重了,”思涵站起身,亲手扶她起来,“你我姐妹来日方长,你这样反倒生分了。”

      欣妍关好门,也帮衬着劝说一番,苏瑶方渐渐收拾了情绪。之后几人重新落座,吃尽门杯后便不许她再添酒了。

      少顷饭饱,吩咐撤席。男人们早就吃好了,听上房唤人忙过来收拾桌子,又重新上了茶。

      这雨下得霸道,直到二更梆响仍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不过风总算小了些。思涵想着苏瑶父女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又怕耽搁太晚金襄劳累,便让立在身旁剥核桃仁儿的施家小僮去倒座叫醒车夫,打算冒雨回府。

      欣妍奉命免了当值在家里招待客人,一面叫夫君再收拾间客房出来给苏瑶,一面亲自打伞送世女上车。若晨穿戴了蓑衣斗笠仍旧骑马相随。

      车厢宽敞,迎面短塌当中置有一只梨木小几,左右皆可坐人。思涵跺了跺靴上雨水,在塌左坐下,对随后上车的男人道:“那凳子凉,你也坐到塌上来。”

      金襄这畏寒的症状已有小半年,尤其是手脚,从早到晚都捂不热似的,不过心里到底暖了些,不无玩笑道:“奴家坐这儿行了,免得又被人训斥没规矩。”

      思涵弯眉一笑,而后轻嗤:“你什么时候改了这回嘴的毛病再提规矩吧!”见他仍旧躬着腰想要将靠边放着的矮凳移出来,又道:“还有这不听话的毛病!啧……亏你是个大夫,男孩儿家家的也不知保养,看等将来嫁了人……”

      “殿下!”金襄哪会猜不到她又来调笑,想也不想地扭过身子出言喝止。

      然而这短短的两个字却让两人皆怔住了。原本沉稳的音色在溢出薄唇时竟鬼使神差般转了个弯,带着几分窘迫,些许薄怒,还有一丝……娇嗔。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吁”的一声长喝,刚刚起行的马车猛然一滞,旋即又惯性地往前挪了两步。男人正走神,加上姿势别扭,一下没控制住地朝她扑了过去,单膝砸在脚踏上的瞬间半个身子都扎进了她怀里,十足一个“投怀送抱”。

      思涵下意识揽住,只觉他臂上肌肉紧实有力,倒不似文弱之人。

      四目纠缠,两种迷茫,一般深陷,呼吸相闻,心念朦胧,爱意清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