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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月未圆情思不解 ...


  •   “这是奴家长子,殿下瞧着如何?”

      模样就不必说了,单看行止也定比他爹招人待见……思涵心里咕哝一句,眼中却漾起惊艳之情,一转不转地将男孩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细细打量一番,叹道:“浅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重碧深红色,画栏开处冠中秋(注)……我原笑易安娘子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今日方知何谓花中第一流也!”

      孙氏虽不晓得易安娘子是谁,却也听懂了她话里的赞美,不由笑意更浓,谦道:“殿下金口,实在是过誉了。”

      思涵却未赞完,柔亮漆黑的目光仍只胶着在男孩儿身上,浅笑温言:“我观主夫治家有方,您身边儿长大的孩子,眼界见识自然是不会错的,难得又生得这般钟灵毓秀,倒要借主夫方才打趣儿思涵的话……不知将来谁家小姐可堪相配,有福气娶到小少爷呢!”

      孙氏噗嗤一笑,抬袖掩唇倒也颇具风情,“怪道人家都说成王世女惯会哄人的,瞧这几句话说的,连奴家都有些飘飘然呢……”他瞟一眼儿子分明渐红的脸颊,笑道:“要论我这儿子,奴家也不怕您笑话,实是样样儿都好的,只太过守礼了。就拿上个月王君寿辰来说吧,奴家本要带他一道去王府拜寿来着,谁知这小子不知怎的竟犯起牛性儿来,偏说他是什么金箔命,壬子日不宜出门,恐冲撞了王君。您说好笑不好笑,想成王君是怎样的贵人,岂是一个黄口小儿冲撞得了的?奴家被他气得不行,骂了几回,还差点儿请家法,然而如今再看,倒是奴家错了……他当初不肯去,焉知不是已料到有今日之遇呢?”

      “我早同你说嘛,”苏炎放下茶盏,插口道:“男孩儿家家的,读那么些个书有何用,徒劳多费精神管教,不若略识几个字,认得《闺戒》《闺训》罢了。”

      思涵眉峰微挑,又再凝眸看那少年,心底倒真生出几分喜爱来,微笑道:“男儿家爱读书也是好的,或相妻教女,或治家理事,总有益处。”

      孙氏原有心病,听她如此说,真如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他自为佳事可成,欣喜之余又生感慨,因叹道:“殿下开明,当真与一般女子不同!”

      “殿下怎会是一般女子,”苏炎尴尬笑笑,想了想,又道:“不过夫君也别忘了,当初儿子定要隔着屏风与瑶儿一同听讲,愚妻到底还是答应了不是?”

      “是是是,将军英明!”孙氏托了长音,惹得众人一乐。

      思涵亦笑,随手从盒子里拿了块儿点心慢慢品尝,吃罢抽出手绢儿擦手,一面道:“叨扰半日,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诶,您第一次来,哪能不用晚饭就走?”苏炎忙出言挽留。

      “下次吧,将军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您也知道,我昨儿刚回京,家里家外积攒了不少杂务,且得忙一阵子呢。”她偏头,对金襄道:“今日抽半天功夫陪你出来已是难为了,回头先生拜见母王时好歹替我遮掩一二,非是思涵不上心,实在是分身乏术,但凡我有个姐妹兄弟,又或者娶得一夫半侍,也不至于慢待了贵客……”

      “这有何难?”孙氏笑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没有闲暇照顾先生,如若先生不嫌弃,何不就在鄙府住下,虽饮食起居上不敢同成亲王府相比,不过有奴家父子陪着说说话儿,总不会寂寞了去。”

      “这如何使得?”思涵道:“不说母王回来后定要怪罪,连我将来也无颜再见澜姨了。”她目光微闪,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的男孩儿,旋即垂眸,拿手指绞着绣如意云纹的帕角,小声儿道:“若……主夫真有心替涵儿分忧,不如……借个人给我,去王府小住几日,算是同先生做个伴儿……”

      话至此处,连苏炎也明白过来,大笑道:“殿下开口,别说是借,便是要了去,末将也无有不从!”

      “当真?”思涵起身,朝苏炎深深一揖:“如此涵儿便多谢将军了!天色不早,这就唤常氏出来,随我回府吧。”

      苏炎忙不迭离座还礼,却猛地怔住,“谁?”

      思涵也愣了下,“难道这桂花糕不是常氏做的?我吃着甚合口味,想请他回去教教家里的厨子,孝敬父君呢,将军便成全涵儿这点子孝心可好?”

      “这……当,当然。”苏炎偏头看向夫君,语气里带了几分明显的讨好:“去……叫常氏出来吧。”

      孙氏僵着脸,心里直是又惊又恼,又恨自己大意:早该想到的,她堂堂天潢贵胄怎会在意什么桂花糕?绕了一大圈,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笑自己差点儿忘了那贱人惯会耍弄心机,竟敢唆使苏瑶去求成王世女出面!哼……名为借,这一去自然是有借无还了,难不成谁还敢去成亲王府要人?不说别人,将军便第一个不许!

      思涵也看向孙氏,黑眸微眯,心道这男人真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了,莫不是还敢当着自己的面顶撞妻主?

      孙氏被她略带压迫的眼神看得一凛,忙也站起身。然而他毕竟是欺压常氏惯了的,半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就这样轻易得了自由,任谁也不能甘心。他咬牙想了片刻,旋即又漾开笑容,道:“王主对将军有知遇之恩,殿下有命,奴家夫妻自是万不敢违……不过您可能不知道,那常氏是生养过的,于苏家有功,奴家也常劝将军收他进房,正想着趁这几日妻主在家把事情办了呢……”

      “原来如此,”思涵也扬了扬唇角,笑道:“难得主夫贤德大度,实令人钦佩,既然您有意抬举他,我也乐得锦上添花,待下回入宫时便替常氏求个诰命,也不枉他怀胎十月,为苏家延续血脉。”

      “什么?”孙氏张口结舌,鼻翼翕动几下,猛地侧头怒视苏炎。

      按照碧落的命夫制度,外命夫皆在礼部登记备册,不但有俸禄,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妻家亦不能随意休离。再往深想一层,朝廷为体面计,势必不会颁赐诰命给一个通房小侍,少不得先赏他个侧夫的名分,甚或平夫……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孙氏万不能容的,也难怪他失态。

      到了此时,苏炎也终于明白始末,不由有点儿暗怪思涵多事:我这好不容易回趟家,被子还没捂热呢,您可倒好,自个儿身边儿带着美人,却让我平白无故得罪夫君……罢罢,事情已然过去这么多年,该打该罚的常氏也都受了,而且只多不少,现如今瑶儿也已娶了夫侍,时时看着自己生父谨小慎微地守着家奴本分,确实有些为难,只不该将家事张扬出去,还求到世女门上……她暗叹口气,板起脸对孙氏道:“谁许你自作主张了!不过一个奴才,本帅何时答应过收他?”

      孙氏做了个深呼吸平复情绪,垂下眼,屈膝道:“侍身无状,求妻主责罚。”

      见母亲抬了下手,苏小官人忙上前扶起父亲,许是被她方才的呵斥吓到了,男孩儿握着孙氏的手好一会儿才敢放开。

      苏炎不理他父子,又招呼思涵两人坐下,赔笑道:“拙夫无礼,求殿下看在末将的面上宽恕一二……您喜欢吃常氏做的点心是他的福气,敝府上下与有荣焉,末将这就让人将他的身契拿来,此后打罚杀卖,全凭殿下做主。”见她凝眉不语,忙又求道:“一个奴才而已,求殿下赏末将个面子,切勿推辞!”

      思涵来前已料到多半是这样的结果,心下几分感慨,只得道:“既如此,涵儿便却之不恭了。”

      苏炎松了口气,身边儿伺候的老仆忙出去安排,另有下人进来换茶,思涵岔开话题,气氛便就缓和下来。孙氏吃了妻主教训,神色终究郁郁,也不再开口,只略蹙着眉不时往对面瞥上一眼,似有事难决。

      须臾,那老仆回转进门,将一张老旧的契纸展开拿在手上,与苏炎看过,而后捧至思涵面前。若晨见她点头,忙接过来收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有一个青布包头的中年男人从后门进来,低着头,垂着手,深弯着腰,挪至堂前双膝跪下,唤了声“家主”,却偷偷拿余光觑一眼孙氏,看得出十分忌惮。

      苏炎面色平静,淡淡道:“我已将你的身契送给了世女殿下,‘家主’二字以后莫再出口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成亲王府的人,再与苏家无关。”她顿了顿,又道:“亲王府邸不比别处,望你克己慎行,好自为之。”

      “……是。”常氏低声应了,犹豫再三,终忍不住抬头深深望她一眼,后又俯下.身去,叩地有声地拜了三拜,道:“奴才……拜别将军。”

      “嗯。”苏炎语气愈淡,目光从始至终都未在他身上停留分毫。

      二十年了,再热切的爱意也已熄灭殆尽,常氏心如死灰,膝行着转了个方向面朝思涵,亦叩首三次,道:“奴才常恒叩见世女殿下。”

      “嗯。”思涵也不甚在意的模样,随意吩咐了句:“去外头等我。”

      “是。”常氏略显艰难地爬起来,再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一径躬身却退。就在他差不多快退出门去的时候,却听堂上有人唤道:“常叔叔……”

      少年喉清嗓嫩,音色甜润乖巧,甫一开口先红透了双颊,玉笋似的指尖怯生生拉上孙氏衣袖,颤声儿道:“欣儿……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常叔叔了……”

      好一个娇憨可人儿!软糯声线入耳即化,似与那菱粉桂花糕有异曲同工之妙……思涵有点儿不自在,抬手卷弄鬓边垂发,一面拿余光看他……苏欣,苏欣,使君果有意,舒我凡尘心?

      苏炎亦颇尴尬,低声斥道:“闭嘴,越发没规矩了!”

      孙氏也甚无奈,这大儿子打小便和姐姐一道念书,有主见又认死理,就拿与成府联姻这事儿来说吧,早先自己提起时他还不屑似的,谁知今日只见了一面就……相中了?他暗叹口气,心道为了儿子少不得舍了这张老脸罢了,因陪笑道:“妻主勿恼,想是您忘了,上回中秋时您可曾答应过的,说将来等欣儿择定了妻家,就让常氏跟过去照顾呢……”

      他不顾苏炎愣怔,又笑了对思涵道:“殿下您有所不知,那常氏生了双巧手,做出来的甜品小食颇与外面不同,家里的少爷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欣儿,隔不三五日定要请他做上一些……说来倒巧,偏您也爱这一口,还将他的陪嫁叔叔要走了,可怎么好?”

      怎么好……自是顺理成章地嫁过来为好,思涵明白他的意思,不觉有些为难:苏家嫡子,求的自然是正君之位,自己却如何能答应他?

      事实上这桩婚事并算不得门当户对。苏炎只是后起之秀,奉恩将军爵位亦低,又久经闲置,所恃者不过成亲王门下而已。孙氏之所以打这样的主意,也多半仗着自己妻主与成府亲厚。

      思涵琢磨着如何拒绝方不伤苏炎脸面,忽而却想起身边这位……元服在即,自己正愁要怎么同母王解释,若是……她又朝对面瞧去,真正认真地打量男孩儿:粉雕玉琢似的少年,灿若春华般的年纪,花容雪肤,羞桃妒李……

      她沉吟片刻,缓缓道:“小官人肯替父君着想,生怕有一丝半毫冲撞,思涵心中十分感动,却也遗憾无缘早逢。不过,那日嬉春宴虽热闹,总是春寒料峭时节,名花未放,实无甚趣味,如若官人不弃,大可寻一天清气朗日,再到府中游玩,想来父君也定是喜欢的。”

      这话说得隐晦,然而聪明人也自能听懂。打从上月成王君生辰过后,京里便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是王君在嬉春宴上选定了康王君带去的族弟为女儿元服,由此证明贤君一系与成亲王府关系非常。

      她此时提起嬉春宴,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苏炎没什么表示,只询问似的看向夫君。孙氏却避开视线,一语不发地盯着身前的大理石地面,脸上笑意也逐渐冷了下来。苏欣红唇紧抿,纤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倏然抬眼,直视对面的女子,目光晦涩不明……

      思涵毫无防备,一下子被那似怨似恼的眼神看得怔住,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震惊?怜爱?懊悔?踌躇?亦或都有……

      就在几人各有所思,气氛近乎凝结之时,忽听两声瓷器碰撞的脆响……始终置身事外的男人许是渴了,伸手拈起碗盖拨弄浮叶,广袖半拢中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连同几道新鲜的红紫鞭痕。

      “咳……”思涵又气又笑,白他一眼,斥道:“喝个茶也能弄出这么大响动?敢情这半日的规矩都白学了!”

      青纱覆面的男人眼神一抖,墨染的眸子里顷刻间只剩下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地觑她神色,却又在下一瞬匆忙垂眼,嗫嚅道:“奴家……愚笨,求殿下饶了这一次……”言罢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继续作壁上观。

      啧……你不去学戏当真屈才……思涵又乐又爱,又瞪他一眼方回转头,想了想,正色道:“涵一时兴起,误讨了小官人的陪嫁叔叔,官人相让之情,本世女无以为报,便待来日你出阁之时,再备厚礼为苏少爷添妆!”

      苏欣抿唇不语,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眼底情绪变幻不定。孙氏脸色早已黑了,右拳攥得紧紧的,支着头,咬牙道:“奴家……怕是旧病犯了,头痛得紧,求妻主准奴回房歇息……”

      “啊?”苏炎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心里不痛快,然而关切之下语气仍有些慌乱:“还不快扶你爹回去歇着,让人去请大夫!”

      大夫管什么用,还是自己这病因识相点儿告辞了吧……思涵乃起身,道:“将军家中有事,我等也不便再打扰……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将军与主夫念思涵年轻识浅,莫同我一般见识。”

      苏炎忙道不敢,又再三挽留,见她执意要走方才罢了,又亲自送出府门,目送马车走远方回后院哄自家夫君不提。

      -------
      月未圆情思不解,
      雨滂沱爱意朦胧。

      注:《鹧鸪天》李清照(号易安居士)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最后两句:词人讽刺屈原不解风情,《离骚》中罗列了多少芳草名花,却独独不见桂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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