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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勤担待偏护知己 ...


  •   不算儿时的满园子乱逛,思涵还是第一次专程过来晴水楼。迎面正对院门的矮墙上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已经爬得有些高了,浓阴间零星几点淡紫花苞,一晃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脚下步道由大小不一的龟纹石随形拼就,穿过高低错落的绿植,在梧桐树下斜伸出小路,通往花厅。

      主体建筑坐落在步道的尽头,青砖黛瓦,镂窗雕栏,极具江南气息。那清峻男子便就立在沾染着深翠苔藓的石阶前,亦做清新打扮,半长的天青色交襟缎衫罩着月白膝裤,无束的宽松剪裁更衬得美人俊逸挺拔,身姿如玉。思涵却顾不得欣赏他的好身材,有些责怪道:“畏冷还穿这么单薄,快进屋,别又招了风。”

      金襄也没想到她一身朝服就过来了,眼见着那穿云度日的金丝重明随着她轻快的脚步翩然而至,又似乎下一刻便会腾空而起,冲破满天阴霾,直上九霄。他定了定神,双手交叠搭在左胯处,右脚错后半步支撑身体,低头,左腿屈膝,道:“殿下万福!”

      被他蹩脚生硬的动作逗得一乐,思涵差点儿笑出声儿来:“用不着学这个,回头就算见了母王,你只依江湖礼节她也不会怪罪的。”

      目光不经意似的扫过跟在她身后的下人,男子也微微弯唇,笑容清浅:“无规矩不成方圆,奴家初到王府,确实也该长长见识。请殿下移步室内,奴家给您奉茶。”

      “好啊,我正有点儿渴了呢。”思涵心情大好,当先走上台阶。

      底楼正中三间上层挑空,是用来待客的大厅,不知为何两旁的座椅俱都撤了,只当中敞亮处面右安放一张金丝楠木矮桌,桌宽三尺,长六尺六寸,上面摆着宫宴常见的菜肴一十六样,酒樽茶盏的花纹样式也皆依亲王世女规制。

      “这是……”思涵此时方想起他今日所穿可不就是入宫侍宴的惯常打扮?她略偏头,拿余光询问丁旺。

      “回殿下,”丁旺忙躬身,斟词酌句道:“这是王主离京前特意交代的,说上祀将近,晚上宫宴让您带……金先生同去,奴才想着时间不多,便让尚仪司的人一早过来……讲解宫中礼仪。”

      按照宫里的规矩,臣子领宴时可携有名分的夫侍一至两人,如若孤身前往,则会由尚侍局指派调.教好的宫人伺候宴席,宴罢以凤后的名义赏给臣下,带回府后需得给其名分,现今住在北苑的几位公子俱都由此而来。

      这是体面差事,不过思涵幼时与母王同席,年纪稍长只带近侍充数,再后来因茗盏本就是尚侍局出来的,规矩眼色都更熟稔些,便连吉利二人也大半年没进过宫了。

      她没想到母王会留下这样的安排,不过其用意却很容易猜,必是想趁阖宫饮宴的日子定下名分,一来借圣命抬高他身价,对萧山有个交代,二来也防着宫里宫外几尊大佛趁机往王府送人。而自己若不想对男子食言,则必得尽快寻个理由阻止此事。

      金襄并不明白其中因果,却感受得到她的沉吟不决,许是在她心里早就认定了自己不能胜任。他本不屑这事儿,不知怎的就起了好胜之心,款步至桌案左下角,跪坐到专为侍宴准备的软垫上,挑眉看她。沉静深眸似注入春水,有波光潋滟开来。

      多次接触,思涵早已看透了这人骨子里的傲气,那是一种利刃抵在胸口都绝不肯失去风度的自矜。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有时候甚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一种考量,就像儿时南书房里的师傅,盯着自己的文章揣度是否有人代笔一样。她几分好笑,亦被勾起几分兴致,也踱步过去,象征性地拂了下衣袍,在案后的矮塌上端正坐了。

      银壶烹茶,玉壶温酒,金襄想着方才门口的对话,便欲伸手去够席面另一侧的银壶,忽而却又想起先前被告诫过多次的“不可遮挡主子视线”……他动作僵住,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思涵无语,只得道:“倒酒。”

      男人怎会听不出她话音里的淡淡戏谑,也有点儿气自己笨拙,闷闷应了声“是”,从面前盘龙形状的温酒器里拿起瓷瓶便往杯子里倒,谁料一晃神间却又斟得几乎满溢出来,待双手小心翼翼地端起时便有些进退唯艰。

      这就是澜姨的关门弟子?未免也娇惯得过了……思涵腹诽,视线落在他执杯的手上,防备着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儿别一个不高兴泼自己一身酒。然而认真看去,却见他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处肤色略暗,似是覆了层薄薄的茧子,她暗自摸了摸自己手指,确认那位置绝不是长期执笔造成的。

      金襄花了些功夫方将瓷杯送至她面前,略松一口气,就见她黑沉沉的目光从自己指尖缓缓上移,待触及手腕处,瞳孔不出意外地缩了一下。

      为方便伺候,侍人的衣服都是简单直筒的窄袖,伸臂探身时很容易就会露出腕上肌肤。男人不再动作,只偷偷观察她表情。

      瞬间的沉吟稍纵即逝,思涵复弯起唇角,音色也愈发温软细腻,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好了,放下吧,仔细手酸。”

      自她二人进门,下人们便都寻了位置侍立,很容易看得出门边两个小侍以及守在院子里的三五僮儿才是分给晴水楼的人,而此时立在丁旺身后的七八个长幼不一的仆侍脸色都有些难看,颔首躬身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没人瞧得见才好。

      她视线扫过众人,定格在一个还未上头的男孩儿身上,淡道:“拿出来。”

      不大却极清晰的几个字骇得男孩儿浑身一抖,始终攥在身后的东西像是忽然长出细密的尖刺,再也握不住地径直落了下去,发出“啪嗒”两声脆响。

      一根藤鞭,拿两股小指粗细的细藤扭绞而成,表面反射着淡淡的棕芒,若非浸过桐油定然便是久经历练。男孩儿在鞭子落地的刹那也跪下了,刚刚鼓出些许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着,却说不出话,只不住拿眼神儿去瞟身旁一个中年男子,引得豆大的泪珠儿在眼眶里转啊转的。

      那男人看起来尚未而立,头发用琥珀色方巾束在头顶,双手按规矩叠在腹部,位置分寸一毫不差,只是绷得很紧,肤色虽没年轻男子的细致光泽,倒也洁净白皙,显见平日里惯于养尊处优的。

      思涵微微眯眼,似笑非笑道:“这位叔叔怎么称呼?”

      自打听人传话说世女一回府便过来晴水楼,他就预感不妙,忙忙地让人去请丁总管。万般忐忑之下,果然见她对这男人极为好性儿,端个杯子都不舍得似的,哪里像是下人们私底下议论的“一进府就失宠”?他正后悔不迭,不待她话音落地便匆忙跪了下去,强做镇定道:“奴才尚仪司典侍周义,请殿下金安!”

      “嗯。”思涵不动声色地与金襄对视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筷架把玩,慢悠悠道:“我们阿襄初来乍到,定然有好些不懂的地方,让周典侍受累了。”她音色和缓,尤其说到“阿襄”两字时更像是糅杂着说不出的宠溺,听得一众人等心里生寒。事实上这句话本就是说给下人听的,故而她也未留意到男人瞬间黯淡的眼神。

      周义拜高踩低惯了的,想也不想就顺着她回话:“殿下言重了……啊不,不是……奴才应该做的……”

      “闭嘴!”丁旺听他越说越错,忙出声喝止:“你也算府里的老人儿了,这点子分寸都拿捏不好,还敢说什么该做不该做!自己去找司正领罚,让他换人过来!”

      “领什么罚?”思涵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丁旺略怔了下,旋即对身后小仆道:“去知会尚仪司司正,就说我说的,狠狠打他二十板子,扣一个月月钱!”

      思涵不置可否,只将那如意形状的筷架隔在手指间转着玩儿。

      丁旺心里一突,下意识就去看她身旁的男子,却见他只神色淡漠地垂眸跪坐,不知在想什么。他咬了咬牙,道:“拉出去打四十板子,叫她妻主到二门上领人,永不许再进内苑!”

      “啊……殿下,殿下饶命!”周义大惊,一瞬间脸白如霜,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规矩,哭喊道:“奴才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是新王府刚启用时第一批采买来的,签的死契,没多久就给了一个在外院当差的家生女儿。像他这种没父母姊妹照应,模样普通又无所出的偏房本该守着本分小心做人,然而这几年却仗着爬上了尚仪司管事的位置作威作福。得志小人最怕的就是被打回原形,他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被撵出内苑后的下场:没了进项尚在其次,单凭往日积怨便足以让自己回到家里再难立足,而原本还高看自己一眼的妻主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越想越怕,咚咚磕了两个头便不管不顾地跪爬上前,眼里的惊惧逐渐化成绝望:“殿下饶命,奴才真的知道错了……”

      银制筷架滑过一道亮弧,“噹”的一声砸在金丝楠木桌面上。丁旺也唬了一跳,忙指着身后众人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拉回来!堵上嘴!”

      尚仪司专司侍人的礼仪教化,几个粗使的都是惯于捆绑行刑的,见典侍大人大势已去,说不准还得连累自己跟着受罚,早把以往畏惧抛诸脑后,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堵了嘴,按在地上。

      “乌烟瘴气的,”思涵起身,对金襄道:“去换身衣服,带你出去透透气。”

      .
      在小花厅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喝上一口热茶,思涵却一副不大领情的模样,板着脸问候在一旁的小侍:“你们不该去伺候更衣吗?莫非也学着那些势利东西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儿?”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发落头晌还颐指气使的管事是偏着新来的公子给晴水楼撑腰,分在此处的下人也算跟着长了脸,笑得叫一个真心实意:“殿下冤枉奴才们了,咱们先生不惯让人服侍的,昨儿饭后散步的时候都不准奴才跟着,更别说沐浴更衣了。”

      他倒不像是会照顾自己的模样……思涵又喝了几口,将茶盏递回他手上,嘱咐道:“既然住进了晴水楼就是你们的主子,把人给我伺候好了,要是再遇上今天这样的事,偷偷打发个人去灵犀阁回我。”

      小侍忙应了。过不多时,吉利二人也奉命过来,就在花厅里服侍她换了便装,免不得嗔怨几句,再劝上几句。思涵气也消了,好言好语地解释说早就约好了的,这会子郑若晨该等在西门呢。两人便都没了应对,听话地捧着她刚换下来的朝服回去了。

      从小花厅出来,就见金襄也已换好了衣裳,背对房门立着,目光似乎投向吉利离开的方向,又似乎没有落在实处。思涵笑笑,没话找话道:“他两个也是澜姨送我的,回头你要想家了,就让人唤他们过来说说话儿,昨儿给你送饭来的叫大利,另一个叫大吉,怎么样,好听不?”

      金襄依着刚学的规矩又福了福身,语气有些意兴阑珊:“谢殿下,奴家不敢使唤您房里的人。”

      “近侍而已,不算……”思涵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种事没必要同他解释,刻意交代倒好像自己仍对他有什么想法似的。她清了清嗓子,转过话题道:“是不是疼得紧?还伤到哪儿没?”然而这一句仍嫌暧昧,尚仪司调.教人多半不会捡着可以示人的地方下手,有也好没有也罢,让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如何回答?

      好在男人似乎对权贵后宅的规矩一无所知,反而微微笑了下,道:“不要紧,奴家答应他一件事,他便没再动手了。”

      “什么事?”

      “奴家说,若果然不能胜任,便亲自去回王主,哪怕被退回萧山也绝不敢连累叔叔。”

      假痴不癫,你倒会装傻……思涵心里笑笑,却看他,认真道:“你在侯府长大,定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府里人更多,事更杂,保不齐会否再遇上些小人行径。他想捞油水,你不高兴只管过后同我说,我总归是向着你的,千万忍耐半刻,莫再让自己吃亏。”

      金襄起初只安静听着,眸色有些不以为然,直到听她郑重其事地说“我总归向着你”……温软而安定的嗓音好似带有魔力,穿透耳膜直钻进心底,化成一抹从未有过的莫名情绪,男人始终轻轻抿着的薄唇也不经意地放松下来。他抬眸,望向青砖院墙包裹下的四方天空,为刹那的心旌动摇而感到好笑,却平复了会儿,方依规矩简单应了个“是”。

      思涵也沉默须臾,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只剩客气:“我得出府一趟,先生之前从未来过京城,不如随我出去逛逛,也算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
      晴水楼距金禧殿很近,离王府西门也不远,思涵弃了轿子,带金襄步行往园外去。她欲以亲近示人,一路谈笑,又沿途指着视野内的亭台楼阁将用途和忌讳说给他听。男人甚有默契,始终错后半步跟着,时不时浅笑回应几句,端的一副温顺模样。

      两人出得仪门,绕过金禧殿,果见欣妍和若晨正站在轿厅里说话儿。施欣妍一眼瞧见她身后的男子,不由咧开嘴,笑对若晨道:“我刚儿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不止带咱们下馆子这么简单……”

      “这位金先生。”思涵瞪她一眼。

      “先生好!奴才施欣妍。”欣妍兜手一揖,又笑呵呵地朝旁指了下,“她叫郑若晨。”

      若晨忙也躬身,只是面上惯然几分冷淡,垂眸敛目并不看他。

      “两位大人有礼。”金襄退后半步拱手还礼。

      成王府现今得用的家将他自然使人查过。俞非童乃将门之后,行事谨小慎微;施欣妍亦是行伍出身,却带了些直来直去的江湖习气;吴亦可早年曾因风流入狱,然而这种事在武林人眼里多当成一段佳话,名头倒比她的轻功暗器还要高些;不过若单论身手,则要数来自西域琼仙岛的郑若晨。她年纪最小,经历却最为坎坷,加上亡命天涯亦相随的结发夫君于年前离世,大悲之下更造就了她杀伐狠绝的性子。

      马车已经备好,管事的见世女带了男眷,忙张罗着换了个老成的中年车夫。思涵将车让给金襄,自己与施郑二人骑上马,一路往南。

      欣妍不知就里,一出崇文门便有些坐不住了,驱马赶上她,苦着脸道:“再往前可没什么正经馆子了,回头让王主知道咱们背着她来这种地方,还不得……”她眨了眨眼,示意她看身旁的马车,悄声儿道:“再说今儿也不方便不是?”

      “姐姐想哪儿去了?”思涵瞧她挤眉弄眼的模样甚是有趣,也笑了调侃:“实话和你说了吧,咱们今儿一不赴约二不寻美,不过去会一个好酒的老头儿,我一直瞒着,正是怕姐姐失望不肯去呢。”

      “老头儿?”

      “对,南城醉翁楼!”思涵微眯双眸看向远处,唇边笑意染上些许嘲弄:“世人皆推崇女子,这酒楼反以老翁为名,便去看看他有何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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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担待偏护知己,
      频奔波义助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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