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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谙权术天威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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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晨起,思涵让大吉亲自跑一趟演武场,告知若晨今儿自己不过去了,早饭后往东跨院儿略散了散,约莫时辰差不多方换上朝服,入宫复旨。
天色比昨日更加不好,云压得很低,像是预吞噬前朝大殿的屋脊。逸羽殿东暖阁里的地龙几日前俱已撤了,面朝院子的两扇雕花横窗朝外支着,却因空气沉闷而丝毫不能减淡屋子里清冷绵长的凤髓香。
为防刺客藏身,宫中凡住人的地方都甚少种植高大乔木,视线上方一色绛红宫墙,琉璃金瓦,实无可落眼出,唯瓦隙里挣扎出几星细草,却因无风而安静地垂着。院子里偶有来去的宫侍,皆半踮着脚不敢弄出太大响动。天愈发暗了,思涵站在窗前,回想方才马车里亦可的回话。
凤影司不惜与自己冲突抢去的人既未移交刑部也没关进诏狱,而是安置在了南城一家酒楼的后院。江少瑜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在皇榜前的两句戏言已将这几日的朝堂闹得鸡犬不宁。
先是言官们借流言造势,纷纷上疏弹劾礼部诸员操纵会试,营私舞弊,圣上未有表示,只依例命被弹劾者具折分辨。双方各执一词,皇帝不置可否,几个回合下来倒是礼部背后的主子傅盈善先不耐烦了,当朝奚落言官称“上于奏章留中,特鄙夷如禽鸟之音”。
仿佛撮盐入火,言官们群情激奋,立时有吏科给事中反唇相讥:“恳请陛下诫谕傅相,务宽宏肚量,为有容之臣!”“天.朝首辅欲贻笑天下乎?”至此,原本为正科场风气而针对礼部的攻讦转变成了内阁与吏部的又一次交锋。
党争由来已久,也多为当朝者利用,然而随着皇女们的渐次建牙开府,傅家与秦相遗留势力的对峙事实上已经成为嫡长之争的重要一役。
自秦相过世后,内阁与清流一派逐渐决裂,在各方压力下,被迫将官员选拔任命的铨权交还吏部,虽半年后傅盈善又再推出新政,然而首辅的权利以及影响力与秦相在位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结果当然不乏皇帝的纵容,只是这一回,当朝臣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展开一轮又一轮的口水仗时,武帝却始终作壁上观。
有宫人捧着茶盘进门,至她身侧略略躬身。
思绪被人打断,思涵下意识摆了摆手,抬眼却见是近年来武帝身边儿颇为得脸的近侍,唤做雨心。她客气笑笑,道:“我不渴,有劳哥哥了。”
雨心身材不高,容貌只算中上,一把声音却极和缓妩媚,低柔道:“您再等等,陛下那边儿想是又有事儿绊住了。”
“最近都是如此吗?”
“是,”男子轻叹一声,“傅相旧疾发作在家休养,陛下这几天下了朝还得传见阁臣,昨儿连午歇也免了。”
思涵略点头,心里只不以为然:傅盈善向来没脑又贪财,如今更添了胆大妄为,以为撂了挑子皇帝便没人可用了,还是辍朝在家对手就不发难弹劾了?
“奴才瞅着陛下好些日子都不大快活,奴才没用,只能干着急,”雨心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又自顾续道:“正好您进宫,一定帮奴才劝着点儿陛下别太劳累了……恨只恨那些个言官见天儿地说长道短,今儿留中明儿再奏,这个不准那个再奏,到底把傅相气病了,她们还不见安生……”
思涵轻飘飘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眉梢眼角一如往常般灵慧明灿。
雨心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却也被她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头皮一麻,忙应变道:“这不,今儿又连累您苦等,奴才这就让人拿些荔枝过来,齐地新贡的三月红,主子早前还赞过的……”
这时候,从院子西南方向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击掌声,有小宫侍在垂花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须臾,又拍了两下,而后闪身退出。
几个尚在走动的宫侍忙都停下脚步,连着从直房里出来的人皆垂手退至廊下立着,思涵也移步离开窗前,和气道:“圣上回来了,哥哥忙去吧,劳烦替我通传一声儿。”
雨心亦不敢耽搁,匆匆福身应了声“是”,端着茶盘出去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方听外面一阵窸窸窣窣衣摆拂地之声,皇帝的脚步不疾不徐,似乎带了不少人。不多时,便有宫侍进来东暖阁传圣上口谕,命成王世女至寝殿见驾。
思涵跟着他去到寝宫内殿时,武帝正展臂立在房中,任一群颜色鲜艳的宫侍围绕着卸下朝服冠带,换了身家常宽松的茶色木槿纹宫缎夹袍。因许久未见,思涵略抬头拿余光觑一眼皇帝方向,就地跪下,行了见驾的大礼,口称“万岁”。
武帝儒雅,即使动怒也不会言辞激烈,或者说在思涵的记忆里,她甚至从未动过怒,连此刻这般迟迟不唤自己起身都没有过。她心知定然是雪念徽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黑状,暗嗤一声,佯做赌气道:“臣惶恐,臣怠慢职守,顽劣不堪,西山之行有负圣望,祈圣上降罪!”
听她所言内容连带语气竟与雪念徽分毫不差,武帝也有点儿绷不住,压了压唇角,沉声道:“起来吧!”
宫侍们忙完差事,捧着冠冕朝服无声退出内殿,只雨心一人跟她至右手短塌前,调整了塌上迎枕的位置服侍她坐下,又伺候她喝了茶,而后便跪到脚踏旁动作轻柔地替她揉捏小腿。
武帝招手让思涵过去自己身前,目光尚算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全是教训:“你三皇姐在大理寺半年多就破了两宗大案,连恭王都对她赞不绝口,老四虽没什么作为,两年多来也从没出过差错,与礼部诸员亦相处融洽,你呢,去西山待了几天,倒惹得主帅亲自回京跟朕抱怨!”皇帝上下打量她一回,却略蹙了眉心,道:“手又怎么了?”
三皇姐帮恭王姨解决了大麻烦,自然落了她的好,至于四皇姐,礼部主事本就是她外祖门生,能不效忠?反观雪念徽,自来与母王不对付,哪会给我什么好脸色……思涵压下满腹怨念,回话道:“前儿上山的时候不小心让树枝刮的,那个……臣猎了几只小兽,已让人送去御膳房,请皇姨尝尝鲜。”
“西山好玩吗?”武帝轻笑了声。
“臣可不是去玩的。”思涵装糊涂,回答得一本正经,略觑了眼皇帝神色,又玩笑般道:“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亏雪颜一直吹牛,把那周围景色夸得多美似的,要不是她被凤影司带走了,涵儿还想着找她理论呢。”
武帝却收了笑,眯起的眼尾已能看出浅浅细纹,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纵火自有府衙去查,再不然还有大理寺,影卫都是男人,不是用来做这些的,你的折子自己拿回去。”
不做也插手了啊,思涵是真有点儿糊涂了,难道那日凤影司强行将雪颜带走真的是替自己解围?那带走江少瑜又是为了什么?
武帝换了个坐姿,拿鞋尖儿踢一下脚边的人。雨心忙起身,却退几步,出门去了。她指了指对面花梨木长条案,上面横躺竖放着许多书册奏折,道:“那本灰皮折子里夹的东西你拿出来看看。”
一张会试考卷。策论,篇幅比之前读到的闱墨皆长,前半力陈撤藩之利,后半细数治藩之策。思涵先是一惊,跟着越看越怒,忍不住便抿了红唇,一字字道:“愚妄庶子,其心可诛。求圣上将这危言乱政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这便恼了?”武帝此时方真正沉下脸来,“你的修身功夫呢?全交代在西山了?”
思涵被她训斥,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皇帝既肯将这东西给自己看,应也并不十分认同,她垂眼再看那卷子,文章是专事誊写的同考官抄录的,没有署名,以确保阅卷者无从知晓此文出自何人之手。她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忆及与江少瑜的两次相遇,更多了几分肯定。
“朕倒觉得她所谓上中下三策颇有见地,若能入朝磨炼几年,说不准会是个好帮手。朕意西山你怕也不肯去了,回头给朕掌理藩院去。”武帝收回双腿,盘膝坐在短塌上,见她一径盯着那文章瞧,神思不属似的,顿了顿,还是安抚道:“文人嘛,难免有些纸上谈兵,合则用,不合则谪,犯得着动气?你也别动什么旁的心思,这人自恃才高不知收敛,已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各处都拿她不着,许是早就逃出京去了。”
思涵心里一动:这么说圣上并不知道她已被凤影司关押起来?难道这群男人也投靠了傅家?那大皇姐可真算是如虎添翼了……不过,当初秦相把持朝政十数年,上下臣工动辄联名上书逼迫皇帝妥协,好不容易秦相没了,圣上又怎会再容忍一家独大?说不准这次就是想拿江少瑜做引子,彻底整治一下傅家……她又看一眼手里的卷子,撇嘴道:“吵闹了这么久,物证有了,人证倒成了可居奇货!”
武帝心知她想岔了,然而听她将波及大半个朝堂的相互攻讦说成孩童般的吵闹,不觉微微一笑,只转了话题问道:“你现今住的地方怎么来的?”
“回圣上,是皇姨赏的。”思涵虽觉有些奇怪,还是赔笑答道。
“朕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修园子。”
东城成王府是在行宫韶园的基础上改建的,究其雏形却是开国初年阖族问罪的首富沈仲的产业。开国伊始百废待兴,加上南方大旱之后又遇蝗灾,对早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来说实谓雪上加霜,若不是“胡党案”牵扯出一干巨商大贾,说不准便会酿成大祸。思涵猝然一惊,只觉背脊发凉,再也笑不出来。
武帝见她明白了,亦不再说,将左手叠放到右手上,拇指对接,阖眼静坐了会儿,方淡淡吐出口气,声音轻得仿若未语:“朕老了,总想给后继多留点什么。”
现今承平日久,国库充盈,中原富庶,虽北边儿仍在用兵,比之开国光景不知好了多少。然而她从没想过皇帝一直纵容傅盈善敛财,竟是要等到脂满膏肥时再来清算……思涵有些心寒,却不得不敬服于她的高瞻远瞩:将来新帝登基,只要扳倒这只大老虎……不,这只大肥羊,一可震慑百官重组秩序,二可抄没家财充实国库,三可惩治贪官收买民心,一举数得,何愁站不稳脚跟?
自古重仕轻商,还不是因为国之重器下,泼天富贵亦不过过眼云烟,武帝咽下这句话,吩咐道:“朕今日吃素,就不留你用饭了,赶明儿天好的时候去回雁山接你母王父君回来,不用专门请旨。”
“是,多谢圣上。”思涵将卷子折好原样放回,心里仍不能平静,再次行了大礼,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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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时才刚揭午牌,天光沉阴,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得星湖南岸刚繁茂起来的蒲草绿浪般此起彼伏,府里专司花木养护的管事正指挥着下人给钦音馆正门旁新移植的含笑加桩固定。思涵想起一事,叫停软轿,唤来那人,道:“圃子里有盆栽的桃花儿吧,挑几盆姿态好的搬去晴水楼。”
管事一迭声儿答应了,又赶忙请安,琢磨着问她灵犀阁要不要也送一些,已听世女吩咐轿夫道:“掉头,先去晴水楼。”
青砖黛瓦的二层小楼面西伫立,南北山墙延伸出来,合围成一方小小天地,低矮的水磨石院墙遮不住院内梧桐满覆的新叶,巨大的树冠在这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撑起了一把大伞。院门开着,轿子还未挺稳便见从内迎出长幼不一的十几人,请安后垂手静立。
思涵不觉有些头疼,这排场可都赶得上侍君的规制了,父君这样重视萧山来人,定然已经认同了澜姨的提议。她正后悔不该那么早将萧山来信送回王府,就听身后又有人请安。
“丁总管请起。”看着跪在地上,气息略嫌不稳的丁旺,思涵实有点儿莫名其妙……日常相见何须大礼。她对这位打小服侍父君的叔叔一向尊重,然而不知为何总觉这人面对自己时似乎带了些超于常理的恭敬与殷勤,有时甚至是惧怕。她下轿,问道:“你来找我还是金先生?”
“奴才……来问问先生还缺什么东西不缺……”
“嗯,做得好,”思涵扫一眼肃立在旁的仆侍,正色道:“这里伺候的人劳丁总管亲自过一遍,只留勤快少言的,千万别因着是客人就怠慢偷懒,若惹了金先生半点儿不顺意,整院的人一起罚!”
客人……郎主交代的时候分明没拿他当客人啊……丁旺窒了下,诧异的视线恰撞上对面投过来的惊惧眼神,背上立时渗出一层薄薄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