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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感怀姻缘念古语 ...


  •   天始终阴着,月亮不知躲去了哪里,连星星都找不见几颗,行辕四周篝火盆里的干柴噼啪作响,映得经过的巡营侍卫脸上红通通的。

      亦可右手端着只斗彩莲花盏,走至紧挨辕门的瞭望塔下朝上看了眼,足尖一点拔地而起,在近乎垂直的粗大立柱上两下借力,轻飘飘踏上了高塔的平台,碗里的羊奶只略晃了晃,丁点儿没撒出来。她掀开碗盖,将瓷碗送出,道:“快三更了,殿下喝点热的解解酒,早些安置吧。”

      因成王世女第二日便要回京,由军中几个年轻参领牵头,大家凑份子整治了两台尚好的席面为督军饯行,孙副将也安排火头营送来许多酒肉,犒劳成府众侍卫。

      思涵没有架子,推杯换盏间皆以姐妹相称,加上哄回了夫君心里高兴,着实吃了不少酒,此时接过羊奶喝掉大半,没说话,也不递还给她,只自己捧了,双肘搭在高台边缘的木栏杆上,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远处。高大的杉木林黑茫茫一片,看不进其中。

      方才席间,亦可亦留意到左军几派的微妙关系,当她正琢磨军中的事儿,便也不再打扰,陪着站了会儿,听她问道:“是不是男子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都得悲剧收场?”

      “您说那个赵王氏?”

      军中无侍,即使是将官,除去旬沐也很少有机会回家,满帐的女人凑在一起,酒过三巡后话题很自然就引到了男人身上。便有人提起日前被抓来营里的男子,加油添醋的讲述了他同表妹如何青梅竹马,如何海誓山盟,如何被迫分离,又如何一朝踏错,以至身败名裂天人永隔,实比茶馆里卖座的评书畅销的话本儿还痴怨纠缠,赚人眼泪。

      凝霜夺命亦多情,吴亦可对待男子的态度倒和这位小主子颇为相像,多有体贴照护,怜惜宽容之意,此时听她问话也沉默了会儿,叹道:“无论如何,红杏出墙都为世俗所不容,他自己上了吊,总好过回去多受皮肉之苦。”

      思涵手上早就重新涂过药,戴了只薄薄的鹿皮指套,温热的碗盏贴得久了,不由又有些刺痛。夜风乍起,云层翻墨似的聚集变幻,她抿着唇沉吟半晌,淡道:“明儿早上安排的轿子不用去了,你陪我亲自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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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之行虽时有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全身而退。侍卫们思家心切,天刚放亮便都起来洗漱吃饭,收拾行李车辆。与众人相反的是,世女殿下前日多喝了几杯,刚踏上大路就言头痛,只得原地修整,弃马换轿,无意中拖慢了行程。

      队伍渐远,从路旁的小树林里走出牵马的两人。亦可笑了调侃:“有什么话不能让奴才去传,非得自个儿辛苦?”

      思涵心道你忘了上回送药的事儿么?男人的心思个比个的难猜,总是当面问清楚的好。她翻身上马,道:“放心,最多小半天,凭咱们的脚力决计耽搁不了!”

      然而今日却无法策马狂奔了,黄土覆盖的官道上不再空旷,视线所及总能见到些赶路的人,或骡车辘辘,或小轿吱呀,更有许多挑担步行的,愈近灵岩愈发热闹。两人问过才知寺里每逢初六都会请些高僧设坛讲法,更有弟子免费解签,这月又逢京里放榜,故而求签还愿者络绎不绝。

      她不欲多事,径直寻了知客僧说明来意,由他引着仍到积香阁落座。僧人昨日是见过她的,对答行止堪称恭敬,一面招呼着小弟子上茶,一面不失时宜地奉承了好一阵儿,方依她吩咐去别院请金襄。

      谁知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思涵初时还同亦可聊些闲话,后来想是不耐烦了,起身查看阁中摆设。闲步兜了半圈,停在角落里摆放着的浅绛山水四方瓶前,细读上面的偈语,不由怔住。只见重峦云海间数笔狂草:天行有常荣枯定,一念霄壤非殊途。

      亦可并非急躁的性子,然职责在身,更不敢耽搁太久,几次走到门口询问守在外面的小沙弥。男孩儿也就十岁出头,一副憨直口拙的模样,至始至终双手合十,反复两句“已派人去请”,“请二位施主宽坐”。

      她是不晓得萧山侯信里内容的,见对方如此托大,难免火起,虽碍着思涵在场不好发作,脸色到底沉了下来,语带嘲讽:“好大的架子,不愧是侯府来的贵客。”

      不料那小沙弥也不知是被她问烦了还是想要卖弄,竟磕磕绊绊地反驳道:“我小师叔说了,世人生来平等,无论侯府还是王府,都没有贵贱之分。”

      “你……”亦可被他气笑了,“你小师叔是哪个!”

      “我……我小师叔说他的身份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男孩儿一脸认真。

      “罢了,”思涵放下茶,起身道:“金先生住哪里,你带我过去吧。”

      她此行原本就是一为赔罪,二为问询,想着若真是澜姨自作主张瞒了他,那么等他为父君瞧过病后大可放他回去,左右自己总不至寻不着个可心的元宠吧。谁知撇开仪仗绕路过来,人还没见着先被晾了个把时辰,虽说昨日确是自己失礼,可终归出于误会,如此端着未免有些过了。

      奈何父君痼疾,定然还有许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事到如今只得忍了,盼他看在自己亲自登门的份儿上消了气,同自己回府。示意小沙弥前面带路,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亦可道:“你等在这儿吧,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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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因着那句“山寺桃花始盛开”,仿若哪座寺庙不栽上几棵桃树就不能称之为寺,灵岩亦不例外。那小沙弥引着她出积香阁往北,沿回廊行不多时,抬眼便见西北一箭之外的缓坡上大片红云。

      三月春盛,粉霞弥漫,惠风弄枝,花雨婆娑,鼻端但闻甜香醉人,耳边却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喝骂之声。

      一个衣着贵气的男人占据了不甚宽敞的廊道,既不顾忌时而经过的香客,也不理会身旁牵扯自己袍角的小男孩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面前身段窈窕的男子大骂“丧门星”。男子遮了脸,束发用的梁冠上嵌有玉石,却只分三股,做公子打扮。他并不回嘴,然而眼神亦无恭敬,带了些不服气地看向别处。

      思涵蹙了蹙眉,脚步稍顿,便听那男人又啐了一口,骂道:“一个女孩儿也值得你盯着瞧,天生的狐媚胚子!等回府禀了妻主,我就不信她还护着你!”

      男子这才有些动容,赶紧转了方向,陪着小心道:“哥哥息怒,您心里有气,是打是骂奴家自该受着,不过这些没影儿的事儿还请哥哥口下留德,妻主在朝上已经很忙了,咱们怎能再给她添堵?依奴家看,那老和尚的话也不足为信,要不咱们再去找方丈问问,大不了多给点儿银子,或许还有别的化解办法……”

      跟着他们的男孩儿也就五六岁的模样,脖子上挂着一串与他身高并不相符的念珠,许是怕珠串太长妨碍走路,还在左手腕处绕了两圈,空着的右手始终攥着男人的衣摆。他头上顶着个可爱的抓髻,本来东张西望的,却不知是听了男子的话还是忽然见到了陌生女人,也有样学样地一下子扭头,把粉嘟嘟的小脸埋进了男人怀里,好像后面是什么山贼土匪,被看上一眼就会把他抢走似的。

      思涵无语,偏头问小沙弥:“还有多远?”

      “那个,”小和尚指了下远处的桃林,“那边有条近路,不过我小师叔说了,这两个月不许……”他顿了一下,难得机灵道:“你想不想看桃花?”

      “有什么好看?”思涵挑眉。

      “桃花……肯定好看啊,又香又……又好看!”

      “你小师叔没教你念过: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声色香味触法?”

      “这……这个……”

      “也罢,”思涵见他一脸憨相甚是可爱,便也不再逗他,笑了道:“看在有近路的份儿上,就勉强看看吧。”

      桃林很大,又值盛放时节,繁花赘树,两人游走在错落琼枝间,没一会儿就远离了人群,再无喧阗(音甜)。小和尚似乎不太熟悉路,又或者贪玩,引着她左穿右绕的,让人不由怀疑起这所谓的“近路”来。然而还没等她提出质疑,忽觉臂上一痛,已被人硬生生拖着藏到了一棵并不足以遮挡两人的桃树后面。

      思涵吓了一跳,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儿,先甩着膀子把手臂从他指下解救出来,一面揉一面恨声道:“身手很好吗?要不看你是个男孩子,我早就不客气了!”

      小和尚一脸紧张,双手合十连连躬身却说不出话,只听侧前方树林深处有人喝了一句:“什么人擅闯桃林!”

      什么人把这孩子吓成这样才对,思涵腹诽。她又看了眼男孩儿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脸,用口型道:“你先走,我自己找。”

      小和尚捣蒜似的点了点头,又拿手指胡乱比划了几下,也不管她看得懂看不懂,一转身,几步就没影儿了。

      这……思涵瞠目,这孩子生来就会功夫的吗?这么小的年纪竟有这般身手……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孤陋寡闻了,在灵岩寺,比他身手好的一点儿也不难找。来人看起来也不到二十,作武僧打扮,怀里抱一只三尺余高的白釉大腹直颈瓶,瓶中插着的桃树枝干既粗且壮,遒枝斜伸出去,肆意铺展蔓延,华盖一般。然而他步履稳健而轻盈,连脚印也没留下半分。

      思涵从树后步出,赔笑拱手,“小师傅有礼,在下是从京里来的,本想去往别院,不知怎的误入了这片林子,还请小师傅为我指路。”她想了想,续道:“借住贵寺的金先生是我朋友,在下这次过来便是应他所邀。”

      僧人上下打量她,视线在她红黑相间的束腰上顿了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抱着瓶子站那不动了。思涵有些疑惑,便见从他过来的方向又出现一男子,羊皮靴子素缎袄,外头还披着一领黑底绣云的短鹤氅,可不就是自己苦等不来的人?

      她心里不快,默然看他走近。

      金襄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儿,略怔了下,朝那僧人合十,道:“烦请小师傅替我将花儿送回住处。”

      许是功夫好的和尚都讷于言辞,僧人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又看了眼思涵,这才抱着瓶子后退两步,转身走了。

      片刻沉默之后,打破冷场的人似乎并没气消,音色淡漠中透着一抹疏离,道:“药已送至,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不就是亲了下么,枯等一个时辰还不够?思涵红唇一抿,凝眸看他,恰捕捉到他微微闪躲的眼神。她心思动了动,旋即明白过来,牵唇道:“先生这一趟辛苦了,思涵特地过来送行。”

      一句话果然触动了他,金襄冷睫颤动,下意识与她对视,继而也明白过来,却是更恼,倏地侧身,缄口不言。

      他果然不敢就这么回去,思涵小小地得意了下,却收起玩笑,正色道:“昨日思涵无礼,已经知错了,这次过来就是给先生赔罪的,望先生看在澜姨面上,将此事翻过去吧。”她兜手作了个揖,续道:“王府里也有桃林,虽没这儿大,倒有几棵异域品种,你若喜欢桃花,回头我让人每日折几枝给你赏玩……不过,今儿咱们还得赶路,便就别再耽搁了吧?”

      金襄仍不看她,赌气道:“殿下熟读诗书,岂不闻草木有本心,何求世人折!”

      “你既不愿,我也不屑做那强人所难之事!”思涵忽觉极没意思,想也不想道:“罢了,我便答应绝不娶你,如此你可能随我回府请脉了?”

      又是片刻的冷场,男人面色沉静,眼底无波,然而思涵就是能从他深邃的眸子里读出如释重负的颜色。她心底失落,却不忘客气道:“先生是澜姨的关门弟子,就是成府的贵客,东西也不用收拾了,回府后你需要什么只管和……丁总管说,我会知会他一声的。”

      金襄垂眸,淡淡吐出几字:“多谢殿下。”

      两人往林外走,都不说话。良久,思涵许是想通了,几分释然几分自嘲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这般遭人嫌弃过,你不愿跟我,莫非心里有人?要不你说给我听听,若她真配得上先生,我便写信求澜姨成全你们罢了。”

      金襄倒没想到她大度至此,有些惊讶地停步寻她目光。思涵坦然回望,等他答案。只消一个眼神,他便知她真心还是试探,无需费心揣度,她亦知他赞赏多过期许。

      男人又再移步,声音淡若呓语,“在下读书不多,最钦佩的人中有一位蜀郡司马,每每读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总不由废书而叹,心向往之。”

      “你……”这回倒是思涵一下子怔住,片刻方唏嘘道:“到底打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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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怀姻缘念古语,
      讥嘲权相作新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感怀姻缘念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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