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安王传奇（女尊）》一念殊途

29、大火屠庄枉杀机

　　灵岩寺晨钟响起的时候，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上钻出来。雪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杏眸微启，神色迷离，见金色霞光浅浅一线横贯天际，忍不住出声赞了句“好美”！旋即听到头顶一个带笑的声音揶揄道：“不但美还很有分量呢，快把我的腿压麻了！”

　　雪陌一惊起身，意识到自己竟枕着她的腿睡了一夜，不由既羞且慌，匆忙理了下头发便就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揉她双腿，终于在触碰到她的一刹那回过神来，登时更窘得无地自容。他嗫嚅半晌，恼羞成怒道：“你……你干嘛不叫醒我！”

　　“谁说我没叫？奈何人家睬也不睬我，还一径嘟囔着‘不许扔’……”思涵满含兴味地盯着他朝霞般绚丽的脸颊，“不许扔什么？”

　　“不……不许胡说八道！”

　　“哈……”思涵大乐，撑着石头想要起身，冷不防腿上一软又坐了回去，只好将手支在背后，慢慢转动脚踝静待双腿缓过劲儿来。

　　雪陌不再犹豫，攥起半拳替她捶打，嘴上却是哼了一声，道：“叫你胡说，活该！”

　　太阳探出半个脑袋，霞光大盛，衬得他的侧颜模糊不清，只半垂着的羽睫反射出一道金色的柔弧，淑惠静好。思涵的声音惬意而温和，“不碍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坐过来陪我看日出……嘶……”

　　“对不住……”雪陌连忙改敲为揉，音色又快又急，“天亮了，小屏一定急死了！”

　　思涵目光微黯，探手握住他，徐徐道：“我会上门提亲，只要你娘点头，你就是我的正君。”

　　倘若换成别的男子听到这种话不知该如何开心，然而雪陌却只觉百感交集，他浑身一震，抬眸直视着她，眼里既惊且恼，“要是我娘不同意，你……你就……”

　　“别怕，”在他手上轻拍两下，思涵的语气几分安抚几分引导，“她是你母亲，我总得想办法让她点头不是？就算暂时得罪她也是为了不使矛盾扩大，你放心，我定会让你在所有人的认同下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你就不能不得罪她么……雪陌感觉到身后太阳升起的脚步，周遭越来越亮，身上也越来越暖。他低下头，放轻了动作再替她揉腿，极小声地咕哝道：“谁怕了，被你骗到这儿待了一整夜，难不成还想赖……”

　　“啧……不知羞的小子……”思涵心里有事也被他难得的腼腆逗得笑出声来，见他立时嘟起嘴，忙道：“好好，我负责还不成？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前一日是从南坡攀着石头上来的，如今天亮才发现距离没多远就有山路，虽比西山那边崎岖了些，倒更方便堂皇携手。许是因共度一夜感情升温，又许是被承诺亲事心潮难已，雪陌明显比平日贴心小意，至始至终趋前半步，左手牵着她，右手握着段数尺长的枯枝扒拉山路两旁的灌木驱赶蛇虫，颇像一位处处以妻主为重的贤夫良侍。

　　思涵一手搭着氅衣，一手任由他拉着，并无多话，只不时拿一对黑漆漆的眸子眺望远处，愈到山脚目光愈沉。

　　与灵岩寺外围的黄墙黑瓦一同进入视线的是两排穿着海清僧衣的和尚，各持法器匆匆往北面去，头上一人手中锡杖杖头发出的撞鸣惊散了鸟语，给这个生机初露的春晨平添了几分凝重。

　　雪陌见她脚步略顿，便就解释道：“是去做法事超度亡魂的，一大清早出动这么多人，应该是个大户人家……但愿是喜丧。”

　　思涵朝他们去路望了眼，“这条路通往赵庄？”

　　“不止赵庄，转过那边山脊好几个庄子呢，再远点儿的地方还有个村镇，怎么了？”

　　“唔……咱们还是翻墙吧，你未出阁别冲撞了。”

　　雪陌本想调侃说你还信这个，觑着她眸色冷沉倒也乖觉地没出口，只同她一起翻进灵岩寺东墙。那别院坐落在寺中东北，故而才绕过戒律堂就见不远一溜青砖碧瓦的院墙。

　　昨日天晚未及细看，此时方觉这处名为静修而建的别墅怕是难以让人摒弃红尘。不同于习园的雅致精巧，从墙上样式方正的冰裂漏窗到院内隐约可见的石几方亭，处处彰显着古朴端庄。院内依稀数间屋舍，或围以竹篱花障，或环卫翠柳碧桃，各自为政却又相得益彰。

　　往南行出一箭地，转了个弯，见院墙正中嵌着一道月洞小门。门虽未闭，两旁却各守了两个执棍武僧，黑黢黢的镔铁棒子一人多高，颇有让人望而却步之势。四人面前另有一个三十左右的佩剑女子，左边脸上戴着半幅纯黑面具，倒是给她平平无奇的样貌增添了几分侠气。

　　“是我娘身边儿的人。”雪陌倏然背过身子，从袖中抽出一条素色方巾遮脸。

　　感觉到他的紧张无措，思涵想了想，道：“应该是你娘来了，要不你先去斋堂吃点东西，我去见她。”

　　雪陌费了不少功夫才将方巾系好，手心微潮，声音也有点抖，目光却是坚定，“我和你一起。”

　　常虹等得正是思涵，许是猜到她身后跟着的就是将军最宠爱的幼子，她并不上前，隔着老远就聊胜于无地拱了下手，“我家将军在积香阁等您，请殿下移步。”

　　思涵不理她，朝雪陌温声道：“就送到这儿吧，回去好好休息，别忘了吃饭，也别担心，凡事有我。”

　　雪陌倔劲儿上来，又靠近半步，“我跟着你！”

　　思涵无奈，再往月洞门里看了一眼，被一座巨大的泰山石堆叠阻隔了视线，仅能见到其后整块石料雕琢的方亭檐角，蹊跷的念头一闪而逝，她淡声对常虹道：“前面带路。”

　　积香阁位于山寺西南，专事待客之用。三人穿过大雄宝殿后面的讲经堂，沿步道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刚绕过鼓楼就见一座规模不大的双层木结构建筑外站着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当中一只长凳上绑着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也不知挨过多少下，暗青色的裤子上透出斑斑血迹。他双眼微睁目光涣散，塞着布条的嘴里偶尔发出些无意义的破碎呻．吟。

　　“住手！”雪陌飞奔过去一把攥住行刑的木杖，低头叫道：“小屏你怎么样？”

　　“起来吧。”思涵示意另一侧施礼的成府侍卫，偏头望向积香阁正堂，扬声：“佛门净地，在此用刑怕不妥当吧！”

　　欣妍从房内疾步出来，见她一切如常略松了口气，接过臂上搭着的氅衣朝里面撇了下嘴，神色却有些怪异，欲言又止似的。

　　“殿下既知佛门净地，为何还要寻来至此，扰我儿清净？”

　　思涵拾阶而上，慢悠悠道：“都说观音大士慈悲为怀，乐成人美，涵来此地为求琴瑟和谐，人月两圆，可巧遇见将军爱子。”

　　“这么说殿下昨夜并未同小儿一起？”堂内灯烛燃尽，雪念徽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色，声音亦晦暗不明。

　　思涵生出疑惑，暗思她此问何意，就算自己与男子共度一夜也构不成实质罪名，反倒是雪陌，无论如何都会有损清誉。

　　“我们就是一起！”雪陌却已跟了进来，眼圈儿泛红，“是我自己跟她走的，娘亲为何要迁怒他人！”

　　“闭嘴，”雪念徽沉声，“这里没有男人说话的份儿，滚出去。”

　　“我不走，”雪陌驱前一步挡在思涵身前，“我……我反正认定她了，母亲有什么气就冲着我来！”

　　“逆子！”雪念徽猛地抡起胳膊甩出一掌，“无媒苟合，你不是我雪家的儿子！”

　　这一下又快又重，不待众人有所反应雪陌已然扑倒在地。思涵只觉眼前滑过一道墨色瀑布，随后才见那覆面的方巾慢悠悠飘落下来。

　　雪陌晃了晃脑袋，甩去耳中嗡嗡的噪音，不顾左颊火辣的灼痛，扬着脸直视自己母亲，目光倔强而执着，“您当初与我爹也无媒妁，不是照样说抢就抢？”

　　“你！”作假他的身世雪念徽也算花了不少心思，归根结底总是为了他好，此时见他完全不顾外人在场地胡言乱语，更加怒从心起，她“噌”地拔剑在手，“我杀了你，就当没养过你这逆子！”

　　思涵急忙抢前两步护住雪陌，眉峰扬起，一时眸光大盛，“有话好说，何事非得大动干戈！”欣妍见那宝剑距她甚近，一惊之下也亮出兵刃，防备着雪念徽失手伤害自家殿下。

　　气氛僵住，一直立在旁边未发一言的雪颜此时方走过来扶起弟弟，她的脸色难掩疲惫，却仍凝神看他，口中劝道：“母亲也是关心你，你那小侍昨晚后半夜找到我门上，口口声声说你被人劫走，”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素银扁簪，“你瞧瞧这个，可不是你的？”

　　“这……”雪陌一把抢过来，细看簪身上的雪花暗纹，半晌才道：“可能是我不小心弄丢了……”

　　“这奴才岂非该杀？”雪颜的语气带出几分愤恨的味道，“说什么亲眼看着你被人掳去，掉了这东西在院子里，我昨晚匆忙带人过来找你的时候，家中不知为何起了大火，连着两旁的屋舍怕不死了好几十人，要是我在的话，说不准还能救出几个……”

　　银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雪陌脸色煞白，缓缓转头看向思涵，却见她的神情也已失了往日镇定，眸光忽暗忽明，几乎是厉声喝问雪颜：“什么大火？何时起的火？”

　　雪颜像是被她吓了一跳，顿了顿才避重就轻地将昨晚的事描述一遍。只说石屏见有黑影跃出院墙留下银簪，他追出山门找不见少爷，却遇到错过客栈又迷了方向的行商，便就一面指路一面搭车去赵庄求救。雪颜即刻赶来找寻，遍寻不果不得已才派人通知母亲，谁知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来报家中起火，隔壁死伤尚不清楚，然而自己家里没一个逃出来的。

　　“几十条人命……”雪陌神情已有些恍惚，他缓缓蹲下身，抖着手去拾银簪，试了几下才将它握在手里，音色低哑如同梦呓，“都是我的错……”

　　思涵早也心乱如麻，然而见他钻进牛角尖，将那簪子死死攥在手里似要将它捏碎，手指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苍白得让人心疼。她顾不得许多，蹲下身，凝视着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柔和而安定，“你别胡思乱想，事情与你无关……”

　　“这火确实蹊跷，”雪念徽接过话头，徐徐问道：“莫非殿下知晓因由？”

　　雪陌恍然回神，也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希冀、探寻、求肯、而后绝望……

　　太阳早已升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撒在平整光洁的地砖上，印出如意祥纹，同时萦绕身周的还有淡淡檀香，缕缕梵音，然而他只觉心似油煎，一口气梗在咽喉怎么也上不来，手脚乍然没了力气，眼前凭空出现无数的黑点，漂浮着缓缓扩大，不断扩大，直到吞噬天地。

　　“陌儿！”思涵匆忙扶住他软倒的身子，“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醒醒！”

　　“寺里有专给僧人看病的医僧，我先送他回去。”雪颜拾起方巾重新替他系好，这才让人抬来担架，随同一道走出房门。思涵焦灼难耐，抬步就要跟上，却听雪念徽沉声道：“殿下，赵庄虽不归左军管辖，然而受害者中还有小女家眷，本帅决意彻查，不知您意下如何？”

　　思涵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将军位高权重，想要干涉地方谁敢不给面子？奈何思涵年弱识浅，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多谢殿下提点，”雪念徽声音阴寒，“本帅会具折陈奏，此役伤亡甚大，相信圣上也想尽快知晓主使之人！”

　　思涵眯了眯双眸，没再开口，只匆匆往别院去了。

　　说起面子，灵岩寺的武僧倒是谁也不给，凭你成王世女还是雪家传人，哪一个也别想踏进别院半步。好在众人没等多久便有医僧出来回话说雪施主已经醒了，可能是昨夜吹了风有点儿咳嗽，不过并无大碍，只是不愿见任何人。

　　思涵知他正在气头不是解释的时候，却仍不死心地又等了好一阵子，才在欣妍与雪颜的劝说下调转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