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繁星满天歌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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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往西另有一座山丘名曰灵岩，势稍险峻。山脚有寺面南而坐，以山为名，因得帝都之利，终年香火鼎盛。
灵岩寺颇具规模，穿山门，过莲池，天王殿端坐弥勒韦陀，正院侧殿供奉五行诸神。大雄宝殿正中的莲花台上伫立着一尊高逾五丈的送女观音像，据说十分灵验，多有京中贵夫小郎不辞辛劳驱车至此，求姻缘女嗣，富贵平安。
晦日无月，几近子时，西北两排僧寮早已熄了灯火，山寺深处凡住人之地皆一片黑寂，唯东北角为香客静修留宿隔出的别院中，紧挨月洞门的一方竹篱小院透出些许烛光。
“少爷您多少吃点儿吧，”石屏又夹了片玉兰冬笋放进雪陌面前的青瓷小碗里，软声求道：“家主说了，您一天不好好吃饭，奴才也得陪着饿上一天……”
他口中的少爷正侧身坐在梨木桌旁的圆凳上，右手支头，左手□□着一朵雕刻粗糙的萝卜花，杏眸低垂，粉唇微嘟，像是在腹诽厨子的刀工。
“少爷我错了！”石屏噗通一声就地跪下，带了丝哭腔道：“您打我骂我吧，别再折腾自己了！早知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把那手绢儿拿给家主……”
“你有什么错，错的是我！”雪陌不轻不重地拉他起来，随手将那朵已被揉得变了形的花儿掷在桌上：“瞧着就腻，要不你去弄点清粥吧。”
寺里送来的斋菜还要嫌腻……石屏万分后悔自己一时倒戈，赔笑道：“清粥好，清粥养颜，少爷您稍等，奴才这就去弄！”
房中安静下来，雪陌支着头又发了会儿呆，不经意瞥见刚送过来就被自己推开老远的如意饼，心里一酸，没来由地想念起小屏的聒噪来。他抿了抿唇，起身行至窗前。
夜空浩瀚，银河迁延，没有月亮的晚上，满天星斗更显活泼灵动，恣意无忌，仿佛正俏皮地眨着眼睛，絮絮低语。
“我居住的院落名灵犀，要不你也叫我灵犀吧……”
“我虽不是什么凤女凰孙，家中总算有些产业……”
“若有一日花轿临门，你会如何？”
“我……”雪陌轻叹口气，“我会遵从自己的心，可你呢？你可曾动过真心？”
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
“她连真名实姓都不肯相告，摆明了从未当真！”
“有传言说成王欲挂印就藩，没准儿过不多久她就成了质女，自己行动尚受约束，何况身边的男人？”
“还未元服就四处沾花惹草，她日府中侍宠还能少了？难不成你这辈子便甘愿为她枯守四方天空，日夜苦等？”
“唉……”雪陌不记得这是今日第几回叹气了，自语道：“天下男子皆不由己，我原不该奢求自己竟能这般幸运……”
窗边梨木龙门架挑出的龙形飞翼上挂着一盏六棱纱灯，檐角垂下的大红流苏随透窗而入的夜风凌乱纠缠，聚散不定。他缓缓转动灯身，凝望着神态各异的彩绘弥勒有些痴了，杏眸漾起微波，语声落寞：“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与她相争……”
身后帘响惊醒了愁思百结的人儿，他蓦地放手，头也不回道：“这灯我不要了，拿去扔掉！”
“你……不要了？”
“……”雪陌身子僵住，怔了好一会儿方缓缓转身，却不抬头，撩衣便拜，淡声道：“奴家雪氏请世女殿下金安！”
他姿态谦卑，礼数周全，然而音色疏离冷淡，全不复往日的清澈与活力。
“你……先起来……”思涵早就想过他可能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了，一时怪自己隐瞒也在情理，她放柔声音，赔笑道：“你瞒我一次，我瞒你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罢，你如今借住佛寺，定也听惯了众生平等，你我之间更不必拘礼，只像以前一样就好……”
“殿下驾前，奴家不敢放肆。”雪陌却似打定了主意别扭到底，冷冷打断她话，垂着头一眼也不看她。
思涵有点儿不安又有点儿不满，紧走几步至他面前，伸手就要拉他起来。
雪陌却一直拿余光关注她的动作，不待她触碰到自己便就偏身躲开，垂眸瞪着面前的掐金丝宝相纹小靴，“殿下，请您自重！”
“陌儿……”思涵只手僵在那里，略沉的声线昭示着主人的不快，却又隐隐几分哀求。
雪陌不为所动，自虐似的叩了个头下去，“奴家闺名恐污殿下金口，还望……以后莫再提了！”
“我偏要提！”思涵听那声音着实不轻，心里一疼也有些恼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提？”
雪陌缓缓抬头，直视她黑沉沉的眸子，“我告诉的是灵犀，不是您……成亲王世女殿下！”最后几字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我……”思涵被他满是伤心控诉的眼神激得一慌，急道：“我隐瞒姓名是因为……”
“因为殿下觉得雪陌就是那攀龙附凤之人！”
“不是，你听我解释，那日我听雪颜再三提及你的婚事，你又未矢口拒绝，所以……”
“所以您就逼我选择！我选了，可您呢……是，你也选了，你选择仍旧瞒着我！”
“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雪陌哀声道：“你又何苦再来找我，我娘说的没错，你不过是军中无聊，随便找个人打发寂寞罢了！”
“雪陌！”思涵何曾被人如此抢白过，一时怒气上涌音色骤沉：“你就是这样看我，这样看你，这样看我们的缘分？”
雪陌身子没来由地一颤，却攥紧拳强忍着心中剧痛，倔强道：“只愿我从未去过那上元灯会，你也不曾来过这西山军营！”言罢狠狠咬了下唇，挣扎着不让泪珠儿滑出眼眶。
“你！”思涵气得来回踱步，恨声道：“好！你不要这缘分，我帮你扔掉！”她一眼瞧见靠墙的梨木月牙桌上放着的正是那双玉底云羁，走过去一把抓起，“佛灯岂能说扔就扔，要扔就扔这鞋！”
“那是我花钱买的，你凭什么扔掉！”雪陌着急起来才不管什么礼数尊卑，月眉一拧，脱口便道。
“是我让给你的！”思涵理直气壮：“反正你也不准备与我同甘共苦了，我帮你把‘苦’丢掉，你这辈子便只剩下‘甘’了！”她越说越气，“你自去嫁你的凤女凰孙，苦就留给我一个人好了！”
雪陌撇嘴，“贯会胡搅蛮缠！”
“我……”思涵红唇一抿，哪管是苦是甘，隔着帘子一下全都扔了出去。外面登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哎呦”，随后便是凌乱的碗碟破碎之音。
两人皆是一怔，旋即对视。雪陌腾地一下站起身，二话不说地扯上她衣袖将她拉到架子床与龙门架之间的夹角处，又理了理雨过天青色的织锦床幔确保不会让人瞧见。刚欲开口，不料正对上她似笑非笑的黑亮眼眸，他脸上一热，将要嘱咐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狠瞪了她一眼，方才转身，若无其事地坐回桌边。
将将坐定，便见石屏愁眉苦脸地掀帘进来，左手拎着云羁，右手揉着胸口，径直走到自家少爷面前埋怨道：“您平时碰都不让我碰这鞋，今儿怎么给扔出去了？哎呦真是砸死了我，快给我看看，一准儿青了……”
“别！”雪陌见他作势要解衣襟上的盘扣，连忙出言喝止，不想他自己先停了手，疑惑地皱起眉，瞅着自家少爷身上穿着的菱花纹月白膝裤，不解道：“怎么好端端坐这儿倒把裤子弄脏了？”
“可能……是我刚才去摘那灯不小心蹭的，”雪陌拍了拍膝盖，见他疑惑地扭头朝里望去，忙又问道：“我的粥呢？”
“啊……”石屏这才想起自己干嘛去了，“刚不小心打翻了，奴才这就再盛一碗去。”
“等等，”雪陌叫住他：“可是只放了青梗米的白粥？”
“是呀，”石屏得意地笑：“奴才知道您不喜欢油腻的东西，除了徽州的新粳米啥都没放，等会儿您想吃咸的就加青盐，想吃甜的就放糖霜，绝对错不了！”
“呃……”雪陌一窒：“我是说……这两天没胃口，要不你去炖盅燕窝吧。”
“啊？”石屏瞪大眼睛，一脸的挣扎：“那东西没一两个时辰哪能弄好，这么晚了，奴才累点儿倒不打紧，回头再饿着您……”
“我不饿，快去吧，炖一大盅，记得多放点儿冰糖！”
不是说没胃口吗……石屏满心哀怨：不过一块儿半新不旧的帕子，犯得着这样折腾我么，这大少爷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以后说什么也再不管闲事了！
看着那小厮长吁短叹地出门去了，思涵也从龙门架后现身，一面笑道：“没看出来咱们雪大少爷还挺会捉弄人的。”
雪陌心道和你学的，却未开口，只赌气似的背转过身不看她。
思涵绕了半圈至他身前，弯腰凑近，笑意盈盈地欣赏他别扭的表情：“跪累了？那便不生我的气了吧？”
许是因离得太近生了羞意，又许是因方才话赶话差点儿闹僵心有余悸，再许是终于想起她身份贵重不可顶撞，雪陌没再多说地偏头躲开她略嫌暧昧的视线，有点儿不甘心又有点儿不自在地垂手□□腰间坠下的湖蓝色绣雪花儿的香囊。
思涵随他动作瞧了一眼，状似无意道：“你的玉呢？”
“嗯？”雪陌略想了想便也猜到她问的是什么：“那个带香味儿的？我娘叫收起来了，说是贵重，不让轻易示人。”
“你娘……”思涵轻哼一声，见他抬眸朝自己看来，清凌凌的眼波里一副随时准备反驳的模样，忙改口道：“说的没错。”
雪陌也轻哼一声，一脸的“算你识相”。
思涵苦笑，眸色复杂地看了看他，忽一抬手，抽出他头顶挽发用的素银扁簪，泻下一头如瀑墨发。
“你……”雪陌一惊：“你想干嘛？”
“你拿了我的手绢儿，自然也得送我点什么，不然回头想你的时候连个念想都没有……”思涵拿拇指摩挲了下簪身上暗刻的六瓣雪花，调笑道：“不然你以为我想干嘛？”
“那手绢儿……”雪陌脸色尴尬，理着头发小声道：“让我娘烧了。”
“嘿！”思涵将银簪揣进怀里，想了想，从左手腕上褪下一只珠圆玉润异彩分明的七宝手串：“这个给你，看那老……将军还敢烧御赐之物不敢！”
雪陌瞧过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别处，不搭言也不伸手，周身安静得像个大家闺秀，唯迅速爬上脸颊的红晕倾泻了心事。
思涵心中一荡，又再小心地确认了下他飘忽着不知该往哪儿放的眼神，这才试探地握上他左手，只觉肌肤相接处柔滑细腻，温润又不失骨感。她顿了顿，生怕弄疼他似的缓缓将珠串替他套上，却犹豫着不愿放开，迟疑间也生出一丝羞赧，竟就僵在那里，讷讷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殊不知她那十分在意三分羞意又三分笨拙的模样早被雪陌看在眼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何其幸运能够在她元服前遇到她，领略这一份最初的生涩柔情。甜蜜满溢，他大着胆子反手回握，然而到底害羞，连耳根都热烫起来。
良久，思涵方想起此行目的，又踌躇了会儿，柔声道：“今日无月，咱们去大殿顶上看星吧？”
“这……”雪陌收回手，轻轻抚弄似乎还留有她体温的佛珠，“太晚了，再说等会儿我那小侍就过来了……”
“冰糖燕窝哪有那么快，”思涵俏皮一笑：“这样吧，你陪我看星，回来后我陪你喝粥……”见他神色仍有些犹豫，便又轻叹了续道：“天一亮可就是三月了，母王几次来信催我回去，过了今晚，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当面话别……”
雪陌顿住手上动作，抿了抿唇，起身往门口走，一面头也不回道：“不是要看星，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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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里透出的光线平静祥和，是善女信男们为祈愿而点的长明灯。两人站在殿前仰望峥嵘轩峻的飞檐重脊，而后对视。
思涵尴尬笑笑：“人家说寺以山名，山以石名，灵岩山十八奇石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要不咱们到后山去吧，上可观星，下可赏石……”
“记得有人自诩学过轻功来着，”雪陌丝毫不给面子：“怎么，要奴才找人给您搬个梯子来吗？”
“轻功自然是有的，”思涵扬眉：“不服气的话咱们今儿再打个赌，看谁先到山顶如何？”
雪陌忆起上回赌约，心里一暖，杏眼弯弯道：“这次你又想赌什么？”
“要赌就赌大的，”思涵认真想了想：“若我赢了，你自然就得嫁给我，若我输了嘛……只好受累娶你喽！哈……诶你等等我呀……你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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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崚峋，山韵妙曼，“十八奇石”或兀立峰顶，或戏逗坡缘，或立如老僧，或卧似伏虎，或形如灵芝，或状若长冠，可谓情态各异，形象逼真。此时雪陌闲坐处便是山顶一方看似悬空的巨石，名曰“叠云”。
子夜天穹，灿灿繁星织出一张细碎晶亮的网，将红尘里挣扎的人儿罩在其中，谁也逃不掉。
佳人如玉，绰约多姿。雪陌两日未曾好好吃饭，方才又爬了这么高的山难免有些累了，只抱膝坐着，看起来十分娴静。然而思绪却是不宁。
他想起打一出生爹爹就撇下自己仙去了，母亲是做大事的人，终日忙碌，能给予的疼爱也仅限于衣食无忧罢了，姐姐哥哥们都住在大宅，偶尔见面不过是要么当着母亲虚情假意，要么背着母亲冷言冷语。从小到大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就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小侍，剩下的便只有白日与山林为伍，夜晚同繁星作伴。
而今上天垂怜，让他遇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谁知却遭到母亲的坚决反对。想起那日娘亲正颜厉色的态度，将手绢儿投进火中的决绝，不由又是后怕又是伤心，下意识便是一声长叹。
然而一口气尚未叹完只觉背上一暖……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披着的滚着正红焰纹的粉紫缎面外氅，心口也跟着一暖。他侧头，朝她嫣然一笑，却见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鹅黄夹衣，忙道：“我不冷的，你穿回去吧！”
“别担心，”思涵笑道：“我有神功护体！”
“谁担心你了，”雪陌别扭地撇了下嘴，不忘揶揄道：“再说就你那点儿功夫……”
“我总是女人吧！”思涵替他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回手从身旁胭脂色绡绣海棠的顺袋里掏出个银制的小酒壶，“再不然我还有这个呢！”
她将酒壶递过去：“这是南边儿庄上送来的果酒，你也喝一口吧，山上湿寒，着了凉我可是会心疼的。”
雪陌自几年前无意中翻出别院里藏的酒坛子偷喝半口睡了整日之后，便就再也不沾酒了。然而此刻身旁坐着的是心内向往的爱人，耳畔萦绕的是柔情蜜意的话语，再加上一肚子的愁肠百转与患得患失，让他并没多少犹豫就接过来浅酌一口，旋即几声毫无意外的轻咳，还给她道：“好好的梅子偏要酿成酒，真是暴殄天物！”
思涵替他拍背顺气，笑了道：“我可是喜欢得紧呢，辛而后甘，烈而后醇，待周遭朦胧了，心里可就愈发透亮了。”她一面自饮一面轻轻靠到他肩上，抬头看星。
许是夜晚寒冷，又许是酒意上涌，雪陌并没有躲，反而稍稍挪动位置，让她偎依得更舒服些。
思涵浅浅一笑，随手指了颗星问他。雪陌打小孤单，常拿些闲书打发时间，便就以星为题讲些神话传说。思涵也兴趣广泛所知颇多，听到不同的版本自然时哄时逗地与他争辩。
许久，听他越说越慢显是困乏，这才换了姿势扶他枕在自己腿上，柔声道：“乖，闭上眼睛歇会儿。”
雪陌早已有了七分醉意，靠在温暖馨香处，只觉头顶繁星似乎都转着圈儿的舞动起来，他微微阖上双眸，浅吟低唱……
“今夕何夕，繁星在天，遇良人兮，衣袂翩翩；今夕何夕，繁星在隅，得邂逅兮，莲步跹跹；今夕何夕，繁星在户，鉴深盟兮，情意绵绵……”
春夜微醺春意浓，二八佳子暗歌声。他的嗓音本就清柔澄澈，此时喝过酒，偎依着失而复得的爱人，心满意足之际更多了几分婉转牵缠，似欲诉尽多日来的思念与不安。
思涵一面静听，一面用揽着他的手轻和节拍，待他睡熟了，才又将他身上裹着的氅衣抚弄平整，喃喃道：“我也不想你夹在中间为难，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守护你……和我们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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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满天歌邂逅，
大火屠庄枉杀机。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繁星满天歌邂逅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