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安王传奇（女尊）》一念殊途

24、雪满阡陌缘分定

　　思涵起身走到门口又看了一回天，偏头朝守门的侍卫吩咐了几句。

　　没多久，那人端了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两只细颈大腹的旧窑瓷瓶并两个配套的酒盅，依她示意放到桌上，行礼出去了。思涵笑道：“姐姐看看，可能尝出这是什么酒？”

　　听说是酒雪颜倒是眼神一亮，走过去拿起一瓶揭开顶花，将瓶口在鼻端略略一过，旋道：“映红妆！”忽觉有异，取过酒盅倒出半杯，细细品了一口，迟疑道：“红妆酒也非难得，不过这两瓶应是已藏过十几年的，自打十二年前凌家遭武林人士围攻后，映红妆便就再无这般细腻优雅了。”

　　“雪姐姐果真识酒之人！”思涵笑道：“这是当年凌家为贺长孙出世所酿的第一批酒，年纪算起来和我差不多了，前些天无意间得了两瓶，正好与姐姐一道尝尝。”

　　雪颜正中下怀，连连道谢。

　　有帮厨端着午膳进帐，满满摆了一桌，味道暂且不论，颜色诚然比军中常见的吃食惹人食欲得多。雪颜酒量颇为了得，数杯下肚面不改色，言语间却谨慎得有些过了，无论左军还是雪家的事儿一概避重就轻。

　　思涵本就无谓从她嘴里打探什么，试探出这人的心机远没表面看来的那般无害便也够了。听着帐外雷雨时大时小，显见进山无望，她不由生出几分烦闷，原本不多的兴致愈发淡了。

　　．
　　随后几日果然阴雨连绵，她先后遣了好几个侍卫去附近的庄院富户家中打听是否有走失的男子。雪念徽治军严谨，日常操演风雨无忌，思涵推懒打发过一次来请她的副将，而后几天便就再无人上门，唯雪颜又寻了借口过来陪她半日，然而她心中挂念那人，虽有亦可陪着下棋，欣妍伴着练功，仍总觉不安。

　　如此又过数日才盼得雨停，她等不及道路干透，吃过午饭便寻借口支开侍卫，偷偷进山去了。

　　山路湿滑，难免比前次多花了好些功夫才到泉边。雨后的花海绿肥红艳，空气甜润新鲜，溪水上涨了许多，冲刷着曾经坐过的泉石，未留下一丝痕迹，唯空地上那堆已然被泥水掩埋了大半的碎石混杂着草木燃尽的黑灰色，昭示着先前的经历并非一场美妙绝伦的梦。

　　那人显然再未来过，她有点儿失望，再仔细查看一回周遭，想了想，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花丛旁的一方大石上刻了两只追逐嬉闹的蝴蝶，又将大半埋进泥里的青瓷小瓶挖出来，在溪流里冲了几下，带回行辕。

　　先前之所以没让人查探他的来历，一来不想被他猜到身份，二来也怕亦可她们笑话自己，如今却也顾不得了，便从这空瓶入手找寻就是。她并不信他有意躲着自己，毕竟那日是他主动相约，然而他到底是个男子，只盼别生出什么枝节才好。

　　一路上打定了主意，思涵迈进营门便想让人去叫吴亦可，却见她正在自己帐前徘徊，面色异常焦急。

　　“怎么了？”思涵让过她，径直往里走。

　　“回京送信的人失踪了。”亦可将帐帘掖好，待她走到大帐深处方才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两天一直在查这件事，像是……没能出得了西山！”

　　思涵踱了几步，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然而她平素喜怒总带三分笑，此刻愈是平静愈显凝重，“这是什么？”

　　楠木圆桌上放着一只尺许高的紫陶坛子，用厚纸封了口。亦可顺她目光瞧了一眼，知她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常会用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帮助理清思路，只随意回道：“午后雪颜送来的，说是她亲手酿的酒，奴才推说您晌午吃得晚刚刚歇下，并没让她进帐。”

　　思涵又踱了几步，“叶维中在雪念徽身边多久了？”

　　“叶维中？”亦可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着道：“她和当年被雪念徽斩杀的副提督沾了点儿亲，故而一成年就在西山，年前才被提为参将。您知道的，十几年来反雪的将官调职的调职，归顺的归顺，剩下的几个表面上也不敢生事，她母亲去年卸任回了老家……”

　　亦可见她停步看向自己，也有些失了底气，却仍不死心道：“她几个夫侍现今可都在京里，前些日子新娶的那个惹了麻烦，还是田总管暗中疏通才把他从府衙里捞出来的！”

　　“用男人牵制女人么？”思涵缓缓摇头，沉吟道：“那些信确实是秦雪两家私下来往的证据，然而雪念徽一直没拿出来，不就是有所顾忌？如今过了我的手，与秦家暗通款曲的可就是我了，圣上本就不满上次我同四皇姐私下见面……”

　　她又开始踱步，语速不自觉加快了些，“说不准雪念徽一听说我要来西山就打定了主意算计我，即便我不让人去偷，她也会想方设法地从我这儿将信搜出来，现下可好，白纸黑字的更加赖不掉了，一箭双雕，好个如意算盘！”

　　“这件事就算被皇姨知道，我不过受些责骂罢了，熟不知秦家早已势危，圣上为了平衡应该也不会发难，只是……经手的人……”她眸色一黯，正好行至楠木桌前，抬手便将桌上的紫陶坛子拂在地上，咬牙道：“雪念徽，我决不饶你！”

　　咣当一声坛破酒撒，纯香四溢，朴实无华。

　　亦可见她失态不由愈发自责，然而心里也没主意，只得偷眼看她脸色，却见她似惊似疑，非怒非喜，竟怔在那里再不出声。她有些茫然地问：“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思涵长出口气，缓缓在圈椅上坐下，抬眸看她，“雪念徽有个儿子在西山？”

　　亦可没想到她又转话题，想了想，回道：“雪家主夫待人严苛，又或者雪念徽就爱这个调调，奴才只知道她早年有个极宠爱的外室一直安置在西山别院，至于儿子……奴才这就去查？”

　　思涵不置可否，又琢磨了会儿，吩咐道：“无论如何那封信都得给我拿回来，还有送信的人也不能落在雪念徽手上，若是没有得力人手就传书回府去调。”

　　亦可愧然，定声道：“您放心，这事儿奴才亲自去办，绝对不会再出差错！”

　　思涵点头，“雪家的事不用查了，回头你把别院的地址给我。”

　　．
　　隔日，她晚膳后让人往寝帐里加了两盏烛台，抱着本书靠在榻上，吩咐任何事不得打扰。待外账安静下来，这才悄然跃出窗口，躲过巡营的侍卫，再次进了西山。

　　山泉如故，花丛依旧，她径直绕过那片熟悉的空地，沿山路拐了两个弯，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方见路北林茂竹盛之处，隐隐有间别院。白墙黑瓦，静谧幽深，莹白月色下，染绿铜门旁，赫然立着两个把守的士兵。

　　她并无意外，往左钻进树林，在西边墙下静了会儿，确认无人察觉方提气跃上墙头，朝院内瞧去。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小院，廊柱绮窗皆秀气讨巧。东厢前的木质花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纤细的葫芦藤将将爬到一半，略显单调的木架外缘挂着几只风灯，随着夜晚的山风微微晃动，映得整个庭院神秘朦胧。

　　三间正房只当中一间亮着烛火，内有人声。门外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看身形依稀就是那天与自己拌嘴的人。此时他斜倚门框，抄着两手垂着头，即便没在瞌睡也定已神游。

　　思涵小心地从西厢屋顶移到正房，轻轻揭开琉璃瓦往里偷看。

　　室内装饰古朴考究，条案桌椅皆是十几年前最流行的样式，想是保管得益，看起来仍旧很新，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八仙桌上放着一盏六棱花灯，正是上元那日他从自己手里抢去的。坐在主位的女子二十左右，样貌普通，虽相识仅十余日已有数面之缘。

　　“姐姐帮你找到那人倒也不难，只是你要明白，母亲是绝不会容忍你们来往的。”雪颜的声音沉着安稳全不似往日。

　　“不会的，”男子嗓音清澈，语速又脆又急，“娘亲向来最疼我，只要我去求她……”

　　“那是小事，”雪颜打断他话，“你不会以为终身大事也容得你自己做主吧？”

　　“可……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你一个未出阁的男子，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脸红！”雪颜顿了顿，缓下语气解释道：“这么多兄弟当中，只有你和我身世相仿，姐姐拿你当自己人才苦心相劝，实话和你说了吧，你的婚事……应该已经定了。”

　　“什么？”男子一惊，“是谁？”

　　“我也是上次回主宅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半句，父亲说，‘早点定下来才有可能成为正室，不但将来咱们雪家成了国戚，妻主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雪颜语气柔软下来，“国戚的意思你明白吧，自然是一位还未大婚的皇女，姐姐先恭喜你了。”

　　“皇……皇女……”男子声音一抖，却听不出半分欢愉。他愣怔半晌，颓然坐回椅上，喃喃道：“尤氏……凭什么替我做主！”

　　“你也不小了，”雪颜蹙了蹙眉，半责半劝道：“怎么总是口无遮拦的，你这个样子嫁进皇家岂能不吃亏？”

　　“我不嫁！你去替我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

　　“越说越不像话！”雪颜音色转凉，“虽然我回府的日子不长，也看得出父亲待你不错，凤女凰孙尚且紧着你挑，你还想怎样？”

　　“父亲父亲，”男子一嗤，“不过送了两个通房给你，你就真把他当亲爹了？我可提醒你，娘亲最重女嗣，等你有了女儿，看他还会否对你这么好！”

　　“我岂是为了两人男人？说到底他毕竟是母亲的原配，做的一切又都为了家族利益，何况婚姻自古听凭父母做主，岂容你一届男子置喙？”

　　“呵……那就请姐姐转告你父亲，要是他非得逼着我嫁，我就和圣上说，我可不是什么嫡子，我爹生我的时候早就被人害死了！混淆皇室血统的罪名，”男子冷哼一声，“倒要看看你们谁能扛下来！”

　　“胡闹！”雪颜拍案而起，“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全都是道听途说而已！你整日待在闺中，也不出去瞧瞧，这个世界什么都稀罕，就是不稀罕男人！你打小衣食无忧，出入有人伺候，归根究底是因为什么？如今家族让你做点事，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男子垂下头，从思涵的角度看不到他表情，唯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死死捏着袖口的右手昭示着心底的犹豫不决。

　　许久，他忽然放软了声音，嗫嚅道：“小弟……打小在山里长大不懂得礼数，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求姐姐别跟我一般见识……你也知道，哥哥们从来都拿我当外人，自从二姐回京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手足。还望姐姐念在你我同病相怜，帮我找到那人，你放心……我只求见上一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即使将来嫁了也不留遗憾不是？”

　　亲生爹爹也只生她一个，雪颜从小到大亦无兄弟姐妹陪伴，自回京以来一直跟在母亲身边，接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小弟了，此时听他软语相求多少有些触动心肠。她想了想，温声道：“我正是拿你当亲弟弟看待才苦苦相劝，你听姐姐一句，皇家规矩大，是非多，如今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正好，若要再多牵扯，只怕将来害人害己，悔不当初！”

　　她示意弟弟不要插话，端茶喝了两口，续道：“就算你不信父亲，也该相信母亲不会害你，将来等你位高权重之时，自会感念今日父母的良苦用心。”她放下茶盏，也不再坐，指了指桌上的灯，“这东西你把玩两天就扔了吧，只当是做了场梦，现今军中有客，我也有事要忙，你听母亲的话别出门了，安心待嫁，过几天姐姐再来看你。”

　　男子还欲再说，雪颜显然不想听了，摆了下手走出正房，至别院门口又同守门的军士说了几句话，这才匆匆离去。

　　两个中年仆夫从倒座里出来，一个去关院门，一个将花架上挂着的风灯一只一只取下来灭了。小厮进去上房收拾残茶，男子木然坐着，一言不发。

　　思涵心里烦躁不愿再看，将瓦片依原样放好，仍从西厢翻墙离去。

　　月明星稀，露重风寒，她心中郁结，自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直到经过那片熟悉的杜鹃花丛，鬼使神差地在曾经坐过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杜鹃的香味儿淡淡的，涩涩的，懵懵懂懂，纯真无邪，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天的风雨依旧娇艳可爱，花叶俱肥。石上蝴蝶成双，离得远了也看不清哪只为甘哪只为苦，她缓缓起身，抬步往来路去。

　　别院外面守着的人各靠着一边门柱，像是在聊什么。她照旧轻手轻脚地钻进林子，从西墙跃上屋顶。

　　正房灯火已熄，院中一片昏暗，唯对面东厢透出些许烛光，男子的侧影落在十字如意棂花的窗格上，朦胧而真实。他略垂着头，似乎在看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却是许久未动。深闺佳子，剪影如绘，本是豆蔻年华，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落寞可怜。

　　思涵轻轻跳下墙头，至他窗前扣了两下，低声道：“你睡了吗？”

　　“啊……”那人一下站了起来，又有些不确定地问：“灵犀？”

　　“是我。”

　　窗上暗影很快变得清晰，随着窗扇被人从内推开，一张略显憔悴的俏脸露了出来，熟悉的杏眸亮晶晶的带着一抹惊喜，“你怎么来了？”

　　思涵翻窗进屋，四下扫了一眼。很精致的闺房，软榻高柜用料考究，妆台案椅样式别致，正中一张梨木圆桌，上有烛台。她没出声，径直走到桌旁坐下。

　　男子关好窗，转身跟过去倒了杯茶推给她，“最近有些不方便，本想托人和你说一声的，没想到你竟自己找来了。”他声音轻快，弯着眉眼看她，却见她姣好的面容上殊无笑意，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也正望向自己，不辨悲喜。

　　他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咬了下唇瓣，又解释道：“就是有点事儿绊住脚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思涵看他半晌，徐徐问道：“你姓雪？”

　　“是……”男子又咬了下唇，旋即迎上她审视的目光，“那天我就想告诉你的！”

　　“嗯。”思涵收回视线，淡道：“对不住，方才我来找你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你和你姐姐的对话。”

　　男子听她话意虽是道歉，语气里却半点儿歉意也无，不由瞳孔一缩，“所以……”

　　“所以我就来了，”思涵忽展颜一笑，黑眸如星辰般闪耀，“你不是说见上一面就能安心嫁人了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男子脸色骤变，瞬间生出许多念头，却好像一个也抓不住，茫茫然不知该怪姐姐趋炎附势，还是怪自己自作聪明，亦或……怪她不懂得自己的心？他眼圈儿一红，颤声道：“你……还没弄清楚事情始末就……就来兴师问罪？”

　　思涵略怔，旋即又笑了笑，“如此，我只问你一句话，”她凝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眉眼，“倘若真有一日花轿临门，你会如何？”

　　“我……”男子粉唇半张，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后半步，眼神飘忽着不敢看她。

　　思涵却不容他退缩，站起身来逼近一步，一字一顿地问：“是屈从家族利益，还是遵从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男子单手撑住圆桌，哀声道：“你别逼我……”

　　“呵……”她唇边的笑意化为实质，眸中的光彩却逐渐黯淡下来，须臾，顿足便走，“罢了！”

　　男子见她毅然转身朝窗边而去，熟悉的身影距自己越来越远，意识到缘分即将就此终结，多日来的思念煎熬一下子盈上心头，他再顾不得权衡利弊，脱口便道：“雪陌！”

　　思涵脚步一顿，正欲推窗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雪满阡陌，我叫雪陌！”清冽嗓音直如那杜鹃掩映下的山泉，明澈见底，击空有声。

　　－－－－－－－
　　雪满阡陌缘分定，
　　淡墨轻岚客西来。

作者有话说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