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安王传奇（女尊）》一念殊途

15、盟新誓前嫌尽弃

　　“嵌珠珊瑚兮曜辰而不夜，贺君芳辰兮福寿而有年！”

　　罗乔迎上武帝视线，眼底有些许感动，些许唏嘘，然而更多的，是时过境迁的静淡无澜，他起身，拜俯于地，恭谨道：“谢圣上隆恩。”

　　“……平身。”武帝示意思涵扶他起来，待两人均已归坐，心中不安稍定，缓声道：“先帝留下的几条血脉中，只有朕与皇妹同出一父，如今父后也已仙去，你我姐妹更当同心。今日朕携贵君来此，一贺妹婿生辰，二慰皇妹辛劳，三愿你我君臣始终如一，共创盛世太平！”言罢抬手，将杯中酒饮了。

　　成王便也端杯，“臣妹自当不负圣望，为朝廷分忧！”

　　于是开席，吃些酒菜，气氛不出意外地有些冷场。宸君觑一眼皇帝，又望向下座，笑了道：“这是今春头一网捕得的丹江鲑鱼，王君尝尝看，若合胃口，本宫叫人多送一些过来。”他在后宫浸染多年，言谈间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热络，丝毫听不出矫饰。

　　然而不待罗乔答话，武帝先就蹙了眉：“曜辰身子虚，不能用寒凉之物。”

　　苗易见她眼风朝自己扫来，急忙退后半步跪了下去：“是奴才的疏忽！陛下恕罪！”等了一阵不见皇帝发话，又忙磕头，“奴才该死！求主子恕罪！王君恕罪！”

　　罗乔略一犹豫，便听身旁成王开口，语气甚冷：“圣上错怪苗总管了，想是他知道涵儿喜食鲑鱼，特地命人准备的，苗总管，本王说得对么？”

　　苗易哪敢答话，复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恨不得整个人钻进金砖夹缝里去。

　　武帝不语，微微偏头。

　　宸君便道：“既如此，本宫明日让人将鱼送来，请殿下尝鲜。”

　　思涵忙道了谢，见殿内一时尴尬，便也岔开话头，笑道：“女儿原也为父君准备了寿礼，想着今日能博爹爹一乐，哪知道皇姨的礼物这样贵重，倒让人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武帝神色已恢复如初，笑斥道：“故弄玄虚！有好东西还不快拿出来，让朕与贵君也瞧瞧，不过，若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思涵一笑起身，绕过桌案朝对面走去。大吉忙捧出那只紫檀木匣跟上，至罗乔席前跪下，高举过头。她看一眼父君，亲手将那盒子打来，从内捧出一团海蓝色的星云来，流光璀璨，熠熠生辉。

　　众人都怔了怔，唯罗乔离得极近，已看清那些星星其实是米粒大小切面繁杂的蓝宝石，用极细的象牙丝串了，盈盈一捧，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牙丝柔韧而通透，将宝石一粒粒撑在空中，离得远了很难看出端倪。

　　罗乔弯唇，语气欣慰：“难为涵儿了，想来费了许多心思，为父很是喜欢。”

　　“父君寿辰，女儿费些心思还不应该？”思涵言笑晏晏：“原只怕世间凡物难衬爹爹风华绝代，可巧，前儿梦里有一仙子请我去凌霄殿饮酒，女儿多喝了几杯，回来时便顺手摘了二十八星宿，串成抹额孝敬爹爹！”

　　她本就能言，一段现编的说辞说得活灵活现，煞有其事。宸君“噗嗤”一笑：“世女殿下好大的手笔，却不该只顾着偷星，也该回请那仙子来咱们碧落做客才是呢。”

　　思涵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仙子固然出尘，奈何拒人千里，哪有咱们这儿的美人知情识趣，解意顺心？”

　　宸君最介意别人拿他的出身说事儿，此刻听她言语间并无门户偏见，也颇受用，朝罗乔笑道：“本宫真是羡慕王君，有一个知情识趣，解意顺心的女儿。”

　　罗乔谦道：“贵君说笑了，七殿下聪慧听话，哪像我家涵儿，功夫只在嘴上。”

　　思涵皱皱鼻子，假意抱怨：“父君这是嫌女儿手懒呢！女儿现下便服侍您戴上可好？”

　　见罗乔点头，红笺忙上前替他除去额上勒着的双龙抢珠抹额，捧着退了回去。思涵便将那蓝宝首饰覆在他额上，又转至身后将暗扣扣好。

　　宝石晶莹剔透，错落点缀在美人发间，宛如寒星悬于夜幕，灵动闪烁，好似月华泻于微波，浮光跃金，更衬得他肤色若脂，眸光如辰。偏他还略偏了头，够着望一眼头顶的新饰物，后又不得要领地作罢。

　　成王眼底像是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搅着，迷离却又执着，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夫君，似乎看得痴了。武帝也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然而那一闪而逝的伤痛还是落在了时刻留意着她的宸君眼里。仿佛被传染一般，有那么一刹那，陪坐上位的男人也笼罩进莫大的悲伤自怜之中。

　　思涵见各人都不说话，便又扁了扁嘴，“父君样样都好，就是太过小气了！”

　　罗乔的注意力全在女儿身上，瞧着她那孩子气的表情就觉父爱止不住地泛上来，慈和笑道：“涵儿可是又看上了什么？只要为父能做主的，哪样儿不是可着你挑捡？”

　　思涵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爹爹生得这样好看，却不传给女儿，还说不是小气？”

　　“你这丫头，”罗乔咬牙，鉴于外人在场也不好一味同女儿玩笑，只得莫可奈何地嗔她一眼：“连你爹也要打趣儿！”

　　武帝也笑，却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这丫头油嘴滑舌的性子竟不知传自何人，朕与你父君相识近三十年，小时候也从没见过他像你这般贫……”

　　仿佛方才的温柔和煦皆是错觉，成王面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肃端方，淡道：“内子刚入宫时臣妹还小，年少之事，圣上自是记得比臣清楚。”

　　罗乔脸色骤变，蹙眉沉思。

　　武帝也僵了一瞬，而后叹道：“看来朕是真的老了，最近时常忆起儿时……也罢，往事已矣，今日见皇妹与妹婿琴瑟和谐，也就放心了。”她偏头看向宸君：“出来了大半日，朕也不算食言，敢问贵君可能起驾了？”

　　宸君自然配合，似羞似喜地动了动唇，正欲回话，却不料罗乔忽然出声，道：“圣上且慢，微臣有话要说。”

　　殿中人等皆有些意外，纷纷朝他看去。

　　罗乔离座，面北而跪，想了想，正色奏道：“微臣贱降，蒙圣躬亲临，实感皇恩浩荡，然臣有不情之请，愿禀于圣上驾前，望吾皇允准。”

　　武帝自也纳罕，沉默片刻猜不出他想要什么，温声言道：“王君请起，有何心愿只管奏来。”

　　罗乔并不奉旨，复磕了个头下去，禀道：“微臣年岁渐长，更觉身体不济，近来常醉心山水，向往田园，故请旨回洛川颐养天年，”他直起上身，余光锁住成王，一字一顿道：“愿永不返京！”

　　成王与武帝俱是一怔，旋即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视线相撞，火花四溅，一个眼里好似燃起火来，升腾的怒意裹挟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个却一点一点凝结成冰，眸底深处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无助……

　　良久，成王忽展颜一笑，离座跪到罗乔身旁，扬声：“臣妹亦同此心，愿还印兵部，携夫就藩！”

　　空气凝滞，武帝呼吸不畅似的吐出几字，“此事……容后再议……”

　　同样震惊的还有宸贵君，他也未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震惊之后却是狂喜，仿佛心底深处不能触及的地方忽然见了天日，一种名为雀跃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未及蔓延，已见身旁女人煞白的脸色，空茫的眼神……

　　心似已灰木，身如不系舟。

　　他狠狠一咬下唇，强着自己弯起唇角，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生硬：“陛下又舍不得了……当年镇南王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尚可待罪立功，安居封地，更何况成亲王有功于社稷？您若是不允，岂不让百姓们误会您远胞妹而亲外姓？”

　　武帝目光愈黯，视线掠过成王妻夫，在思涵身上稍一停顿，勉强找回了声音：“好好的家宴，怎么倒论起朝事来了？再说涵儿就快元服，哪有父母不在身边的道理？”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如何，陈思涵是不可以离开京城的。

　　藩王世女留质在京是定例，是成王最难以抗命的，也是她夫妻二人最不愿接受的。武帝自是深谙打蛇七寸的道理，一语点到，再不顾殿上众人的各有所思，平淡吩咐苗易：“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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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各乘软轿至王府东门，武帝换上御辇，隔着帘子温声道：“铭儿上来。”

　　宸君打从清晏殿出来便自忐忑，此时听到这般口谕断不会以为是皇帝宠他，忙放软了声音：“回陛下，臣侍不敢坏了规矩，请圣上起驾，臣侍……”

　　“朕乏了，你上来给朕揉揉腿。”武帝的声音依旧温柔，然而晏铭跟了她十几年，怎会听不出其中的山雨欲来，他心知此时万不能再去顶撞，左右自己也张扬惯了，更不怕哪个不识相的参他一本，便就踩着脚踏上了御辇。

　　武帝靠坐在对面，双腿伸展，占据了整个短塌，望向宠侍的目光喜怒难辨。晏铭不敢多看，忙颔首跪了下去。

　　早已跪候在侧的苗易从边几下抽出一只软垫，应是打算铺到塌前的金丝楠木脚踏上，却听武帝淡道：“苗易。”

　　苗易身子一僵，顺手又将软垫塞了回去，磕头道：“奴才在！”等了好一会儿不闻皇帝出声，他心中早已将自己骂了几个来回，暗道讨好人也得分个时候，自己今儿可不是鬼迷心窍，糊涂透顶了？

　　“你去传旨，命成王世女明日未时到逸羽殿见朕。”

　　“是！”苗易如释重负，赶紧倒退着下了御辇。

　　晏铭不敢迟疑，膝行过去跪上脚踏，双手虚握成拳轻轻替她敲打双腿。武帝扬声吩咐外面起驾，成府人等皆俯首恭送。

　　圣驾往北转过路口，思涵一声不轻不重的“母王”才让成王回过神来。她不理女儿，只面无表情地拉了罗乔起身，与他一同坐上软轿，吩咐回凝薇阁。

　　思涵得了武帝口谕，也揣度着皇帝的心思回去自己的地方，一路上细想今日之事，不免疑窦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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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王君生辰，凝薇阁内外几重院落还未入夜就已挂起了大红灯笼，寝殿里更是明烛高烧，映出一室锦绣。

　　成王斜倚在床榻的雕花立柱上，身侧冰蓝清透的鲛绡帐子投下淡影，模糊了她的面容。罗乔净过手，见她不动，要来若烟刚拧好的热手巾把子，准备亲自服侍她擦手，却不料被她一把夺下，使力掼在地上。

　　知她心里不痛快，罗乔便也无话，只屈膝跪下，静待她发作。一屋子的仆侍自然都随之跪了一地。

　　成王坐起身，幽深的目光停在男人身上，咬牙吐出几字，“都出去。”

　　罗乔眸色平和地与她对视，半晌，开口道：“王主……”却被她伸指挡了唇。

　　带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唇线移动，滑过俊美的脸颊，描绘精致的眉眼，而后，缓缓扬了起来。

　　罗乔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未有一丝紊乱，只轻轻阖上眼睑。

　　许久……

　　“啪！”

　　声音清脆刺耳，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他猛地睁眼，捉住她手握在掌心，“王主！”

　　成王烦躁地抽回手掌，侧眸不再看他，疲惫的声音里满是悲愤，“就算我欠了她的，也总该还完了！”

　　罗乔膝行半步挨上她小腿，伸手虚覆在她右颊上，像是要遮住那碍眼的指印，黑沉的眸子染上水色，“你信我，这次我真的只是想回洛川过些平静的日子，就如当初那两年……”

　　“当初……”成王眼底的幽火忽明忽暗，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压制着不让它蹿出来，蔓延成焚天灭地的烈焰，“当初，逼我举洛军为援征讨齐平的是你，当初，谏我改革军制还兵于朝的也是你，当初，劝我重披战甲领军北伐的还是你！怎么，如今库曼汗王一死，她又不放心了？”她反手捉住他手腕，猛地将他扯到塌上，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肩膀，像是一个逮到猎物的王者，嗤道：“江山我都不屑，何论小小虎符！”

　　塌上铺着厚褥，罗乔并没有摔疼，却着实被她从没有过的粗暴惊得一窒，他心中酸痛难忍，一字字道：“说到底你只是不肯信我，这么多年，我既然嫁了给你，便只有你，也只能有你！”

　　“只有我？”成王又是一嗤，蓦地伸手探向他身下，嘲弄道：“你是说……这里？”

　　要害处被她拿住，罗乔吃痛，却并不躲闪，只抿着唇定定看她。

　　成王卸了力道，手掌滑过小腹，覆上他左胸，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似要看到心底：“那这里呢？”

　　罗乔的脸色因羞恼而泛红，睁大双眸与她对视，又像是要逼回眼里的泪意。须臾，他猛然挣开她的钳制，起身走至屋子另一侧，从博古架的暗格里掏出一只绣着双色芙蓉的半旧荷包，看也不看，甩手扔进角落的碳盆里！

　　伴随着轻微的“嘶嘶”声，一股似辛似苦的焦糊味儿飘了出来，罗乔弯着身子开始咳嗽。

　　“你……”成王想也不想地起身，快步过去在他背上顺气，另一只手却探进火盆，又将那荷包拎了出来反手一掷。荷包上坠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曜石珠子，周身包裹着米粒大小的五彩曜石攒成的络子，那饰物很有些分量，“咚”的一声砸在紫檀圆桌上。

　　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罗乔一眼瞥见她右手几个指尖已然通红，便也顾不得其他，忙去到妆台前，从抽屉里找出常备药膏替她涂抹，略有些暗哑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不要了，还捡它干嘛？”

　　成王背对圆桌，似乎被指尖传来的清凉安抚了情绪，怔怔地由着他动作，半晌，淡道：“勉强也算御赐之物，无谓落人口实。”

　　罗乔见她果然对那东西早已了然，不觉心乱如麻，百般情绪横冲直撞，却一个也捉不住，听得自己的声音喃喃自语：“旧物误人，早该烧了了事……”

　　成王见他动情，眸中噙了半晌的泪珠再无顾忌地滑落下来，低垂的羽睫挂上点点碎钻，真如幽兰含露，梨花带雨一般，不由心中大恸，抬手便去擦，“别哭，我这就上书，带你回洛川……”

　　许是被她指尖上的馨凉药香所扰，罗乔只觉一对眸子又酸又痛，止不住又滚下泪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哽咽着道：“先传太医看看吧……”

　　不忍他内疚难过，成王点了点头，然而转身间又瞥见桌上的荷包，才欲开口唤人的话便就停在了喉咙里。

　　罗乔抿唇，一把抓起来又要往火里扔，却被她攥住手腕，温和道：“你受不得烟气，埋了吧。”

　　她扬声叫人去拿花锄铁铲，罗乔抽出手绢儿将她手指烫伤的地方简单包上，两人支开内外侍从，携手来到院中。

　　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攀着院子西面的合欢树杈爬了上来，树上一朵朵绒丝妆成的合欢花染过色，几可乱真。成王用铲子在树下挖了个两尺多深的窄坑，与夫君一道将那荷包连带配饰全都扔了进去。

　　两人都没做过这样的活儿，忙了好一阵子才将坑洞填平，身上皆有些狼狈。罗乔呆了一会儿，忽长身而跪，朝着那一树合欢拜了两拜，郑重道：“前事成冢，莫念莫提。”

　　成王心中触动非常，也在他身边儿跪下，接道：“余生相伴，不弃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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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盟新誓前嫌尽弃，
　　领圣命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