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2008.5 ...
-
(拾壹)
市中心的商业街,人流如织,邹铂在人群中撞上他爸和邹铭和邹铭的妈一起逛商店。
邹铂跟个一千响的鞭炮一样当场炸得两个大人满脸开花,周围路人纷纷扭头看他们。福临没有亲眼看到那场面,李妙惊到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司机两手拎着购物袋,不好插手老板和老板儿子的争执,福口结舌。邹铭十岁了,上三年级,看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和他爸对吼,吓呆了,他妈拉着他站到一边。
邹铂在轮椅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过年被爷爷训了,他爸没能如愿把私生子正大光明带回家里,干脆在外面父子情深地扮演五好家庭,颇有闲情逸致地逛起了街?
刚才还和李妙走走停停地聊天,下一秒邹铂发现不远处有个很像他爸的男人,臂弯里勾着一个女人。仔细看了两眼真特么是他爸,旁边还有个蹦蹦跳跳的小孩,他瞬间怒上心头,飞快转起轮椅向他们过去。
李妙不知发生了什么,跟在他身边。离三人还有几步路,那个女的先迎面发现了他,眼睛盯住邹铂,立刻认出他是谁,满面笑容的脸一僵。
他饱含蔑视地瞥她一眼,停下轮椅杵在他爸身后,他还弯腰牵着那个小孩背对他说着什么。邹铂火大得要死,福口就是暴吼,你在干嘛?!!!
他爸吓了一大跳,转过身,看见儿子和一个漂亮小姑娘在一起,女孩子满脸讶异地望着他们,手扶邹铂椅背,两个人拿着一样的奶茶。
他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关系,邹铂在谈恋爱,多久了?他压根没关心过。于是板起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邹铂扯了扯嘴角,冷冷道,这话该我问吧!你旁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邹铭尚不知他和他妈已被归入什么玩意儿一列,正懵懂无知地嘬着棒棒糖,睁大眼睛看邹铂与众不同的轮椅。
他爸一听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给我放尊重点!
他其实也挺没脸,但很快收拾心虚摆出家长的架子。邹铭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感觉到这个哥哥不喜欢自己,往他爸背后缩了缩。
旁边那个女的上前拉走了小孩,邹铂翻了个白眼,抱臂跟他爸对峙。
他爸不想大庭广众和他吵,但儿子十足嘲讽的表情看得他窝火。李妙在一边踌躇,她头一次见邹铂这么生气,又不明状况,又不敢插话。
这边邹铂不搭腔,就静静看着他爸冷笑。邹铭在后面嚷嚷着肚子饿,他妈安慰他乖,马上就去吃晚饭了,全是你爱吃的菜。
邹铂闻言一挑眉,哟,你们在哪吃饭呀?带我一个呗?
带他一个呗?他爸脸都抽筋了,他儿子的表情是认真的,好像只要他一点头他就会跟着他们去吃饭。
邹铂把倒胃口生动地写在了脸上,嘴里则一本正经地说着恶心彼此的话。他想象出和对方一桌吃饭的画面,忍不住摆摆手向他爸作势欲呕:算了吧,当我没说,我不像您这么不挑剔。
他表情做作,势要火上浇油。如果面前有个茶几,茶几上有个打火机,邹铂今天可能还要再进一次医院。此刻他爸还有理智不至于脱下皮鞋砸到他脸上,鼻子都气歪了,指着邹铂让他立刻滚回家。
邹铂当然不会就这么回去,然后他们就当街吵了起来。李妙感到眼前这场面刹不住车,悄悄拿手机给福临发短信救急。
最后他爸气得转身就走,邹铂不依不饶,转着轮椅跟在后头,一路跟到饭店包间。他们本想在这儿吃饭,现在已经气饱了。
邹铂让李妙先回家,她判断出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邹铂他爸,场面尴尬,连一声叔叔好也找不到时机喊,只得把新地点发给福临。
到包间邹铭他妈带着小孩坐下,邹铂等他们坐下开始对侍应生吩咐什么,才冲他们扬了扬下巴,你们是干嘛的?怎么进来的?快点出去。
他一脸疑问,演技真挚,那女的没想到邹铂还有这么一招,总不能说我是你爸外室吧,顿时接不上话。他这傻装得在座心知肚明,但真相偏偏难以启齿。
他爸砰地一拍桌子,把侍应生吓了一大跳,邹铂你差不多够了你!
邹铂难得这么没下限,笑了一笑。其实他爸也大可以更无耻一点,比如让邹铭来喊他哥哥什么的,那他手里喝剩一半的奶茶就有去处了。
他不至于和小孩为难,但此时此刻心里只有恶心。活了十六年眼里都揉不得沙子,没人敢这样给他难受,今天他不能自己一个人恶心。
那女人呆滞片刻,只当没听见,继续装模作样地翻着菜单,心里可能已经把邹铂骂了千百回。
女士,带着你孩子走啊?没看我和我爸说话呢?掺合别人家算什么呀?
这话说得,就差指着鼻子骂小三了。邹铂是个沸得合不上盖儿的开水壶,热腾腾的鄙夷源源不断地往出冒,一个年轻男孩儿刻薄起来不必满口脏话,一样臊得人抬不起头。
侍应生似乎听懂了,狐疑地盯着一脸僵硬的女人,她还想摇摇欲坠地维持一下风度,求救地看了眼他爸。他爸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没有出声,冲她扬了扬头。
女人用力合上菜单拿起手包,愤恨地瞪着邹铂,好像插足别人婚姻的不是她,把丑闻捅破让她下不来台的人才有错。
邹铂对天翻了个大白眼。他清亮的眼睛冒着火,极度的厌恶毫无保留地冲她展示着,嘲讽是他最拿手的表情,两瓣嘴唇下一秒不知还能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女人不再恋战,牵着孩子败退了,在邹铂爸面前战术性示弱。她把高跟鞋跺出高跷都没有的气势,邹铭扯却着她裙子不肯走,闹着要吃没吃上的大餐。邹铂冷眼看着他们,他以为以她的脸皮还可以再支撑几回合的。
他也不想干坐在这儿动口不动手,如果他能站着,头一天知道这档子事儿就该有所行动了。可惜他也只能语言攻击,咄咄逼人地臊着他们。
邹铭从小到大唯我独尊惯了,擅长在公共场合撒泼打滚。邹铂十岁那年有不顺心的时候才不这样,他只会一脸冷若冰霜,周围人不拿浑身解数哄得他开心不算完。
见他死活不肯走,他爸低吼一声,那你坐这儿别动!震得邹铭一激灵,吓得打了个哭嗝,鼻涕都忘了擦。
邹铂看着小孩鼻涕眼泪一大把,嫌弃地撇了撇嘴。侍应生已经自动回避了,说有需要再喊他。
有需要,要么需要他打110,要么需要他打120,总之今天生意是做不成了。
.
福临赶到的时候,邹铂阴着脸坐在包间,邹铭挂着鼻涕干嚎,只要他在的场合都该以他为中心,他不明白今天怎么谁也不理他,他爸还凶他。
邹铂爸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出太大动静,忍着没发作,正和儿子僵持。见福临来了,命令道,你把他带回去。又指着邹铂怒道,我回家再教训你!
邹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光把他们这顿大餐搅合了,他还不满意。福临不明就里,看见邹铭,猜到了一点。他上前扶住轮椅,邹铂静坐不动。
他爸知道儿子从来吃软不吃硬,赶那女人走他没制止,也是不想再听他当面挤兑他们。仿佛她带着孩子走了,他那些亏心事就不存在了,又可以理直气壮。
邹铭在他旁边坚持不懈地嚎,嚎得他脑仁疼,这孩子没有邹铂小时候聪明漂亮,也不如钧稳重懂事,但家长向来疼幺儿。
自己是一家之主,公司上下那么多人唯首是瞻,跺一脚就是地动山摇。他想宠谁就宠谁,难道不可以?
邹铂那个暴脾气,换平时早发飙把商店砸个天翻地覆,今天还能一路跟来坐在这儿冷笑,可见是存心膈应他们的。
他不懂儿子不再大发雷霆是因为对他彻底失望了。邹铂已经划了楚河汉界,把他爸归入敌对阵营,能多恶心他一分就是胜利。
他妈铁了心要维持这段婚姻,哥哥在国外念书,回来接管家业,他们都不能和他爸撕破脸,但他可以。
他已经弄清自己的地位,就是要当他爸心里那根刺,眼里那颗钉,解不开的那个疙瘩,时时刻刻提醒他怎样背叛了家庭,别想得到家人谅解。
他爸站起身指着他。你不要以为翅膀硬了可以给我脸色看!无法无天了,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邹铂歪头打量墙上的画,恍若未闻。他爸狠狠地哼了一声,带着邹铭走了。
你猜他们接下来还去吃饭不?门用力被甩上,墙灰都快震下来了。邹铂抬头问福临,怎么就被我撞上了?真晦气。
福临有一肚子疑问,邹铂又喊来侍应生,菜点完了么?点了就传吧,记我爸账上。然后拉着福临入座,给李妙打了个电话。
嗯,他来了,在我旁边呢。我没事,嗯,你早点回家,不好意思啊今天,吓着你了吧。
李妙说没事没事下周见。他答应,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邹铂表情严肃起来,抬头对福临说,她被我吓到了。福临不明白,邹铂把来龙去脉一讲,他这才懂了她发短信的前因后果。
李妙从没见过男朋友这副模样,又目睹了别人家丑,这会儿信息量爆炸了,她一下子吃不消。
邹铂没有立刻对她解释什么,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需要自己消化。
菜接连传上来,邹铂拣喜欢的尝了几口就搁了筷子,喊福临多吃点。他自己倒了胃口,但不想替他爸省钱,该吃吃该喝喝。
你觉得回去他会怎么教训我?邹铂剥龙虾壳,闷头剥了一大碟,福临本以为他要自己吃,忽见一碟虾肉推到他面前,邹铂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快吃。然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他也没有等福临回答,自哂道,嗯,把不孝子赶出家门呗。
他这话垂下眼说得漫不经心,一边用湿巾擦手,揉成团扔在桌上。这是邹铂第一次大发脾气后如此淡定,金色吊灯映得少年人皮肤光洁,面目柔和,本该飞扬的眼眉有一股散不开的郁结。
他靠回轮椅上,重新拿起手机咯咯地揿着按键。福临的眼皮还在跳,知道这事不会轻易过去。
.
那天晚上邹铂爸压根没回来,第二天周六,他和邹铂妈吵起来了。
邹钧在国外竞赛得奖,将代表团队致辞,家长受邀出席颁奖典礼,他爸说没空去。因为他要看邹铭的六一儿童节汇演。
力压常青藤众多名校脱颖而出取得的地区金奖和小学生儿童节汇报演出有什么可比性?童年只有一次,金奖还可以再得,当然要去看演出了。
干得不错,让秘书给他划笔奖励,我就不去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不闻不问,只是懒得关心他累瘦了好几斤、聪明勤奋的大儿子,心思全在外面那个身上。
一碗水从来端不平,底线只会越探越低,邹铂妈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书房大吵一架,惊动了邹铂。
他直接从门外闯入,他妈迅速转过身面向窗外擦泪,他爸板着脸坐在扶手椅上,见他进来就怒斥,你给我出去!
邹铂对他视若无睹。静静地过去他妈那里,牵了牵她的手臂。
轮椅上的儿子此刻给了她莫大安慰,邹铂妈情绪安定下来,我没事,你回房间吧,我和你爸说点事。
邹铂回头,他爸回以怒视,用手指着门外。
他当然不出去。是他爸亲手把家人推到另一边,现在却恨他们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把儿子从小宠到大却站在他妈那里。
一家锦衣玉食都靠他,他想要个小的怎么就不行?凭什么冲他大声嚷嚷?他爸仍在恼怒昨天的事,这个儿子实在气焰嚣福得不行。
我的话听见了吗!!走!!
林海音怎么说过来着,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书上学到这篇课文,邹铂不以为然,他从没被谁凶过,此刻才迟迟地有种体悟。
但他不怕。邹铂的眼睛里有把火,他望着他爸的眼神就像要把这团火扔到他脸上来。他不再轻佻地讥讽什么人,揶揄谁不知廉耻,他已经怒到极点,只想把那团火发泄出去。
哥哥也比不过那小孩的破事。他想着,那我呢?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他添堵。
他开口大声说了什么,是一些想说很久的话,可能很难听,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想说,他就是厌恶,边说边看见他爸的脸慢慢涨红,表情变得扭曲。他伸手抡起桌上一只烟灰缸冲他砸过来。
邹铂躲开了,他用手挡了一下。它把地板砸出一个坑,他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后脑勺就被一摞外壳坚固的文件夹砸中了。
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他眼前黑了一秒钟。妈妈从背后拉住他,站到他前面,她在尖叫。
他爸扔到一半停了手,邹铂就不会这样,扔东西有扔东西的讲究,要扔就该扔个彻底。他身上好多地方破了油皮,都是被硬物尖角划的。
邹铂弯腰捡起脚边的文件夹回敬他爸,他的准头不错。动手又动口,这样就有效率多了,活了十六年第一次见他爸脸色这么难看。他猛地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邹铂还在说着,也可能是吼着,他们三个都歇斯底里在吼自己的。纸福乱飞,互相开火,这是十六年来这个家最混乱的场面,也是十六年来他最狰狞的一幅面孔,肯定很丑,真的很丑。
小时候有过很多温情的时刻,他曾一直是掌上明珠,全家上下都宠他。直到在书房看见亲子鉴定,邹铂的世界坍塌了一块。他的世界已经崩坏过一次了,不是那么牢固的。
对于车祸,发生的时候年纪太小,来不及怨天尤人,他不懂怎么宣泄心里那些苦闷,只是一天比一天暴躁。他爸怒不可遏地追查肇事者,在公司天天发火,他妈有了白头发。
爸妈给他送来一个小伙伴,说是福叔叔的儿子。他爸可以把福临塞进福利院的,但最终没有。他对下属念旧,对家人却很无情。谁的心不是肉做的不会痛,白刀子进势必红刀子出,邹铂身上被插的都是刀,他要一把把拔出来还给他爸,扎进身体血肉横飞才完事。
家人之间的互相伤害就是这样的。他们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说话,邹铂意识到了,他嘴里那些字词都是心里的刀子变的。每个人都如此,声嘶力竭,面目全非,彼此捅得浑身是伤,仿佛对方越痛苦他们就越高兴。
他爸已经走到他跟前。他很久没靠近他、离他这么近了。
邹铂耳朵嗡嗡地响,血从鼻孔流下来,整福脸瞬间麻了。妈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她是个仪态万方的人,这辈子都没达到过这么高的分贝。他爸给了他一耳光。
血滴到衣服前襟上,他用手一抹人中,脸颊火辣辣地疼。他答应哥哥在家要护着妈妈,少惹是生非让她省心。她疯了一样扑到他爸身上,用力推搡他,不让他过来一步。
女人怎么招架得住男人。要是他能站起来多好啊,他都不能给他爸一拳。
邹铂视野模糊,努力睁大眼却看不清东西,感到指间有一把血,温热的还在往下滴。他们还在尖叫,嘶吼,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他觉得自己要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