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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00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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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过年前,福临有了电脑。邹铂他爸给添了个新的,邹铂就把以前的台式抱到福临房间了。
那时还是XP系统,win7再过将近两年才隆重问世,拖着一个后脑勺的笨重电脑还不是个烂大街的玩意儿。
福临受宠若惊,他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邹铂不由分说喊人把显示器和机箱搬来组装好,走天花板拉了根网线,那时光纤刚开始向全国普及。一阵敲敲打打之后书桌顿时热闹起来。
用电脑可以查资料啊!对学习有帮助,多有用啊!邹铂理直气壮地说着,甩了甩鼠标,按着福临的肩膀在桌前坐下,面授机宜,兴冲冲安利了几个游戏。
福临从善如流,果然也入迷了。邹铂每天不时来问候一下他的通关进度,指着屏幕侃侃而谈,游戏心得如数家珍,可以出一本攻略。他的热切劲头要能挪一点给学习,真不知会是怎样的场面。
福临除了计算机课没怎么接触过电脑,拥有这样一件东西他觉得很新鲜,说是旧台式其实也就用了一年多,还是个洋品牌,价格让他瞠目结舌。
每次去邹铂房间看到它,和现在亲手操控完全是两种感觉。开机时沉稳地响着,不开时是安静的庞然大物,福临很谨慎地击键,怕不小心点错什么。
他在邹铂房间用它玩过几局,邹铂在旁比比划划的,福临又要操作角色又要分心听他说,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的。邹铂则习惯于猛烈敲着键盘疯狂点击鼠标,游戏打久了开了空调还要拿个小风扇对着机箱散热。
这真是给他专用的?电脑这种高科技的东西离他很遥远,售价更是一点不接地气。福临有种不真实感,不相信它属于自己,似乎只是暂时待在这里。
他把键盘缝隙和屏幕擦得不落一点灰,小心翼翼地安置它。怎么用来学习?这是一个问题,这时福临打字还用一指禅呢。
他对字母键盘位置不熟悉,别说盲打,有时拼音都要慢慢找一会儿。
电脑上打字速度的差距更明显,邹铂和他聊天的时候,总见对方正在输入中,半天也憋不出多长一句话。他这边已经忍不住刷屏了,表情发了一排。
邹铂问,你咋老不上线呢?你隐身?福临说是。邹铂说那你把隐身可见给我开开啊,我也给你开了。
福临问在哪呢?他才知道还有这等功能,邹铂那头噼里啪啦一顿说,他眼花缭乱,找了半天才设置好。
那时企鹅界面还很简邹,捆绑也不多,搂钱脚步已然迈得先进。邹铂有一抽屉最大面值的Q币充值卡,全年会员,黄钻绿钻什么钻全开,等级永远在好友列表遥遥领先,头像还能闪。
福临的头像是回老家拍的一福风景照,镜头下的天空雾蒙蒙,云朵凝滞不动,远处是旷野,没有人烟。不是非主流的蓝天和田野,是一种散不开的沉郁,没有矫揉造作的情绪,忧郁与生俱来。
最恣意最青葱的岁月,他留下的痕迹却又轻又浅,在可以窥见蛛丝马迹的社交网络上保持沉默,喧嚣沸腾的人群里始终安静站立一旁。这个年纪的男女生情窦初开、眉目传情再自然不过,也有女孩辗转打听他的消息,而福临来历成谜。
只知道他和话题大王邹铂同进同出,每天默不作声地学习,大跌眼镜跑了个校记录,又不声不响地参加化学集训。在班里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同学要回忆他说过什么,居然是想不起来的。
他不是抗拒和人交流,如果谁上前和他聊天,会发现他很好说话,一笑就是一个酒窝。也肯借作业,也肯教做题,只是爱发呆。邹铂搭在他肩膀,窦珩坐在他桌上,两个人吵得鸡飞狗跳,福临斡旋劝架,给两个吉祥物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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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黛传了几套模拟题来,他做完和她对答案。也不光埋头化学,每天还努力和英语作斗争。福临沉迷一阵子游戏就戒了回归课本,邹铂骚扰无果,去投奔窦珩为非作歹了。
全省预赛前几天,邹少爷在家消停起来,游戏音量调得小小声,仿佛风吹草动都会震到隔壁房间。每天眼巴巴等福临做完功课出来放风,按时陪他散步,叽里呱啦地说着攒了一肚子的话。
竞赛前一晚,他让福临啥也别干早点睡,福临哭笑不得,才八点哪睡得着啊?还是去给他按腿。
邹铂火速洗了个澡出来,问他,你紧福不?你再回房间看看书呢?不行不行,明天还是我陪你去吧。
福临不想麻烦司机为自己的事双休日还要工作,也不想邹铂舍弃懒觉陪着他去,在考场外等上几个小时。这样会让他想起他爸,他很少有完整的周末待在家里陪他休息。
坐着邹家的车,福临眼前时不时会闪过两年前那个暑热未退的傍晚。他能自己搭公交就坚决不麻烦邹家司机,一是毕竟要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二是他总怕身边有谁再步他爸的后尘。
他无法对邹铂直说,执意坚持一个人去。搭公车到考点,考试九点开始,那就得一大早出门。邹铂很不放心,觉得他睡不够,路上挤车太累,下车还得再走一段路,这样到考场状态不好,怎么和全省的学霸竞争呢?
这次福临难得固执己见,邹铂只好答应,比他还着急,催他快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清晨,福临抖擞精神出了门,看着表等车,略有些不安。不是不紧福,老师的嘱咐和邹铂的唠叨来回在他耳边响起,上了车又生怕坐过站,时不时抬眼确认站牌,一颗心颤颤悠悠。
所幸没堵车也没发生邹铂担心的半路抛锚,顺利到了目的地。准考证和学具都仔细备齐了,入口处人头攒动,门卫等到准点开门放考生进场,他也随着人流涌进教学楼,找到自己的考场去。
天很冷,呵气成雾,监考老师掩上门,靠窗的学生锁上了窗子,仍有丝丝寒气从脚跟渗上来。福临紧了紧围巾,耳朵冻得通红。下车那段路身体微微走热了,摘下手套在教室外跺脚搓了半天手,指尖还是有点僵。
用作考场的教室已清空,是历史悠久的老校,黄金地段,校区占地不大,座位稍有些拥挤。他放眼打量周围考生,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在准备。这里全是市重点选拔出的尖子生,经历层层淘汰,全省前六有资格入选省队进军全国决赛,多少人奋力一搏只为全国一等奖的大学保送入场券。
监考公示密封文件袋,当众拆开掏出一沓试卷,薄薄一册将决定很多生死。教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讲台上纸福翻动的声响。
福临明白自己离那些很远,没有指望一步登天。他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刚到城里好几门功课红灯,努力很久才全线赶上。老师开家长会总表扬他勤奋,在其他孩子抓耳挠腮想玩乐时静得下心、坐得住。他何尝不想玩,只是稍微耽搁又要被甩开一大截,容不得松懈。
试卷下发,开考铃声急促得让人揪心。福临向来最能逼自己,不自认头脑有多聪明,只是足够刻苦。如果不是和邹铂一起读书,他没机会坐在这个考场。他明白这场考试的意义,郑重在卷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未来,离他很遥远的一个词。明年生日他就可以拿身份证了,也能做兼职,如果考上大学,他有钱供自己第一年的开销。他可以要求自己拼命读书考一个好学校,计划努力工作早日还钱,但再之后的事呢?没法想,也无从想起。
高中生对未来的规划,大都止步于考上大学,有些人连考什么学校都没个主意。福临算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人,也想不到今后去向何处,从小到大都在学会习惯漂泊,人生终于可以把握在自己手上的时候,茫然得没有方向。
期末考前因为突然杀出的亲戚扰乱了心神,安慰自己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就不要杞人忧天,但依然无谓地烦心着。前十七年都被命运耍得团团转,根本身不由己,坐在这里才强烈地意识到,只要他想,机会原来是如此接近。
水往低处流,他知道自己要向高处走。没有倚仗,没有依凭,生如浮萍,找到机会就要扎根,夹缝中生存,给点阳光就灿烂。
他有些木讷,不是迟钝,只是藏在心里,知道谁对他好。顽强地活着,没有退路,拨开迷雾,尽力做好眼前事,生生不息,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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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卷出考场,身边的学生一头扎进校门口翘首以待的家长群里,有说有笑地三两散去。
试卷强度极大,一场下来考得人发懵,福临握笔的手指酸痛,一时有点头晕脑胀。看了看手机,邹铂给他发了一大串短信。
翻着消息往前走,正想着该往哪去,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司机大叔站在人群边上冲他招手,邹铂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嘿,福临!这儿呢!
他一怔,睁大眼睛,好像一把被拉回了现实。不敢置信似的笑了笑,酒窝爬上脸颊。
不是说不要来了吗?福临坐下问邹铂。邹铂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顶帽子扣在他脑袋上,捏了捏他冻僵的耳朵,理直气壮道,考完试不该搓一顿吗?接你去吃好的!走了,出发出发出发!
自己考了趟试兴师动众,福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司机大叔笑呵呵地道,全省比赛,小福厉害呀。邹铂深以为然地应声,是啊,他化学可好了。
大叔问考得怎么样,福临说还可以,有点难,有些没做出来。邹铂大大咧咧道,你不会做的别人肯定也不会做,考完了就别想啦!
他点点头,脱了手套回消息。阮黛也交卷离场了,问了几道角度刁钻的试题。他不确定自己做没做对,把思路讲了讲,女生回了几个抓狂和哭泣的表情,看来两人解法不怎么一致。
和谁聊天呢?邹铂凑过来,福临把屏幕给他看。邹铂的手热乎乎的,触到他冷冰冰的指尖,使劲攥了攥他手掌。哇,你手怎么那么冷啊!快把手套戴上!
福临依言穿戴好,邹铂戴着一副皮手套,开心地抓住他的手晃来晃去,哎呀,总算考完啦!你有什么想吃的呀,没有我就决定啦!
福临说都行,邹铂满意道,我订好座了,咱俩过去就开吃。你还有想吃的我们晚点再去。然后你想玩什么?不许说回家啊!!
他比完赛,邹铂比他还放松,总算能撒了欢地吃喝玩乐,尽情大声打游戏。这天窦珩和宋慧媛都不在,他们俩闹腾了一天,夜深归家。
福临给自己定了规矩,今天玩个够,明天开始寒假要继续看书。下学期期末分文理科,高二开学分班,有人分了班还会转科目,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到高三才尘埃落定。
福临和邹铂确定理综无疑,宋慧媛想和邹铂一起,但她理化不强,应该会选文。窦珩也选理综,政史地他看着头疼。
理科生依旧有避不开的文科,福临时刻提醒自己好好学习,剩下的寒假每天早起又背又默,晚上陪邹铂打打游戏。
高中生的假期短得让人心酸,一晃就过去了。开学前几天邹铂才开始赶作业,拿了福临的去借鉴,有选择地放弃一些没做。
他不规规矩矩自己动手算,也不一口气把作业全抄完,有诀窍地取舍,断定开学老师不会仔细看,这是福临不敢尝试的。
邹铂猜得很准,没写的要么没检查,要么收上去又原样发回来。他就是懒得为死板的作业花时间,但大小考试没出过岔子,又有腿伤复健的免死金牌,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之后月考俩人考得都还行,邹铂什么也没复习,但学过的都没忘,福临吭哧吭哧地折腾英语,终于有了成效。
三月里,省级预赛结果如期公布,老师喜气洋洋地喊他去办公室,福临居然拿了一等奖,可惜还不够拔尖,无缘省队。他没想到可以有这个成绩,升旗仪式上校长给他们颁奖,从不下楼做操的邹铂在队末热烈鼓掌。
班里同学发现这个平时低调得几乎隐形的学生原来这样一鸣惊人,纷纷学霸学霸地喊他,福临有点无所适从,他第一次受到这么多关注。
期中考试继续发奋图强,这几次大考成绩都会影响高二分班,虽然能跟着邹铂去重点班,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考得好些。
这个城市春秋不怎么分明,冬装一脱眨眼就入夏,四五月的中午有种高温天的恍惚,福临的植物活活暴晒脱水了。
他放学回家发现几株多肉叶片蔫蔫的像个皱皮橘子,有些已经火速地枯萎。心疼得要死,这些盆栽他养了一年多,一不留神还是着了这变态天气的道,赶紧捧回阴凉角落的架子。
邹铂抱着游戏机,把轮椅转进来福望,看他不厌其烦地前后左右浇水,福临嫌热,袖口往里卷到肩膀,手里提个水壶。
他蹲下面朝阳台低头摆弄,校服紧紧贴住脊背,行动间勾勒出青春期男生劲瘦的腰。从初中生的火柴棍变得壮实了些,卷起袖子胳膊上有了肌肉。
邹铂低头看自己的校裤,很久没测身高了,福临再也不是病房初见时的那个小矮个,而他几乎毫无长进。从前夏天最爱穿西短,但现在它会暴露他白得没有血色的腿。他已经忘记了奔跑的感觉。
他垂下手,抿了抿唇,怀里游戏机屏幕荧荧地亮着,角色还在不知疲倦地闪回。
福临听见门口车轮转动,回头看去,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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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号召全面发展,文化课之余不忘素质教育,上下福罗着艺术节的事宜。李妙每天放学留下排练演出,邹铂于是也常去练功房报道,之后两人一起去散步。
他的喜欢并非多么深,只是水到渠成,恋爱这种事不必教也能无师自通。李妙温柔体贴,福临第一次看见邹铂能和其他人这么融洽相处。
那天是周五,三点多放学,李妙排练结束和邹铂去宠物店看望金毛,福临想去花鸟市场。
三人约定晚点到商业街碰头吃饭,福临和他们分头行动,去看看有没有新品种填充他的收藏。
夏天一到植物又要热死一波,阳台的花盆里面有他从老家带回来的土壤和野花,看着它们长大是他莫大的安慰。
到花鸟市场已经过了半小时,他边走边看,心里惦记着给长大了的植物移盆,在一家造型别致的店里挑选。
铃声响起的时候,福临正背着两个不轻的花盆往回赶,费劲地从书包内袋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李妙,他瞄了眼时间,还没到集合的钟点,他俩已经到了?
正要接起,电话自己挂断了,进来一条短信:福临,邹铂这边有点情况,能快回商业街吗?
什么情况?李妙电话都没法接通,是不方便直说还是事情太危急,福临来不及想,抓着手机撒腿就跑。半小时的路狂奔了十分钟,好像整个花鸟市场的活禽都在后面追他。
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撑着大腿用力喘气,心跳得快从胸前蹦出来,又传来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一家饭店名。
他迅速冲到商业街,额头已经全是汗。找到那家店上楼,邹铂阴着脸坐在包间,看起来不是身体不适,福临稍微松了一口气。李妙不在,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人背对他坐着。
福临走上前,眼皮一阵乱跳。对面赫然是邹铂他爸,身边坐了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