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歌漾》贰时沉淀

2、芒初二

　　这琴声，清澈而婉转，却又是茫茫的空洞，犹如夜半在一片废墟之上啼血的杜鹃鸣叫。由此可见抚琴者的心是多么荒芜。

　　画忆睁眼望向二楼的白影，以仙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芒初的面容，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光洁的额头，锋芒而轻逸的眉，窄长深邃的眼廓，根根分明的长睫，英挺的鼻梁，还有那似花瓣般丰润的双唇。

　　芒初弹奏得十分淡然，对楼下人群蜂拥的场景视若无睹。一曲作罢，他瞟眼那些争相托举酒盏的宾客们，非但不谢客，也无旁的反应，转身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于是，意犹未尽的贵客们纷纷向三十出头的女子抱怨起不满的情绪：

　　“栀姐，芒初这就走了？我等连他的面目都没看清楚，我瞧你是愈发会做生意了！”

　　“快快快！让芒初下来陪大家伙喝两杯！”

　　“栀姐，芒初为何这般故弄玄虚？我们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模样罢了，莫非他担不起这‘天下第一美’的美誉？”

　　“对！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莫不是就让我们这么回去？”

　　这个叫“栀姐”的女子是这间妓坊的鸨母，眉目间隐隐透着世故与圆滑。面对这些抱怨，她游刃有余地安抚了一番，举起酒盏哈哈笑道：“各位公子莫恼，芒初少爷今日身子微恙，就怕是扫了各位的兴才不来与各位对饮的。我在这里替芒初少爷向各位赔罪，各位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啊！”说罢便一口气连饮了三杯，并双手举着空酒盏继续赔罪。她心知肚明，即便没有这番赔罪，这帮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群色厉内荏的阔少爷罢了。

　　随后，栀姐叫来了梦之憩中出色的姑娘款待这些来宾，偶然间见到了独自站在角落的蓝衣男子。

　　她眯起眼远远地打量这个眼生的男子，上前几步却莫名地生出些敬畏之心来。或许是男子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太过强大，她顿了顿又继续上前，逐渐看清了男子的面容，心尖瞬时一颤，没想到普天之下竟还有这样的男子。更加纳闷的是，这等夺目的男子她之前竟没注意到，就连在座之人也无一人注意。

　　“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我这梦之憩吧？”栀姐边说边露出友好的笑容又靠近了几步。

　　男子看人的眼神仿若两束朦胧的月光，未作答。

　　栀姐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试探着又道：“敢问公子，可有中意的姑娘或是少爷？”

　　画忆收回了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遥望向二楼，淡声道：“我要方才抚琴之人。”

　　他的声音清冷而低沉，每个音节都充满了磁性。

　　栀姐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了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递上，便双手接过。白玉触手生温，乃是世间罕见的绝好美玉。

　　正是爱不释手之际，男子冷漠地道：“此刻能否让我见他？”

　　栀姐挑起眉目瞟了他一眼，笑道：“见是可以，不过，公子的玉佩价值不菲，若只是为了见一面岂非亏得慌？若不仅仅是为了见面，那我得先告诉公子，梦之憩自有梦之憩的规矩，芒初少爷是卖艺不卖身的。”

　　这话倒是让画忆心中有了几许宽慰。随后，栀姐一路引着画忆走出了梦之憩正门，绕了一大圈，从其中一道后门进入。

　　一进后门是个宽敞雅致的别院，院中有溪流亭台，有假山和绿色的植物，有花圃，还有几个打理别院的侍童，走廊上挂着如雾如幻的纱幔。

　　栀姐将画忆引进其中一间屋内坐下，道：“这座别院就是芒初少爷的居所了，芒初少爷性子恬静，不喜欢与人同住，他也是梦之憩唯一一位可以独居的少爷，还请公子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请芒初少爷。”说罢，栀姐招待了上好的状元红，关门之时又意味深长地往门缝中瞥了一眼。

　　刚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她便朝远处的侍童招了招手，掩着口鼻对来到面前的侍童悄声嘱咐道：“去回禀侯爷，此人不凡，务必查实底细。”说着又故作腔调地高声道，“去去去！把那边的叶子给我修剪整齐些！”

　　侍童一转身她便摸出了衣襟中的羊脂玉佩，心想这回赚大了，乐呵呵地扭着腰肢往别院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廊上灯火通明，木质地板每日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旖旎的金色纱幔随风飘扬，一看便是寻欢作乐的绝佳之地。她来到其中一间屋子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芒初的贴身仆人，叫以禾，是个娈童。

　　这间屋子古色古香，陈设整齐且洁净。栀姐一进屋便似换了张脸，神色肃然地跟在以禾身后，站在了内卧珠帘外。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依稀可见珠帘后的白衣男子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她颔首施礼，恭敬地道：“公子，有位不速之客想面见公子，已在客房内等候。”

　　珠帘后的白衣男子“嗯”了一声，起身向二人走来。

　　以禾小心地掀起了珠帘。

　　白衣男子将手中折成方块的信纸递给栀姐，她双手接过纸条，仍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以禾上前细细为男子整理衣衫和头发，然后打开了屋门。

　　男子离去后，栀姐打开了手中的信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单。她会像往常一样把名单送往闫祁侯府，至于名单上的人，她绝不会过问，也不想知道。有的时候，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安稳。

　　芒初走到客房门前驻足，心知栀姐不会轻易邀人来这别院中，能进这别院的人不外乎三种：朝廷重臣、王公贵族，抑或家财万贯的富豪。

　　不论哪一种，于他而言并无差别，都是些为了利益而奔波的活体罢了。

　　以禾上前推开了屋门。当芒初乍眼见到屋中安静端坐着的蓝衣男子时，脑中竟有瞬间的恍惚。

　　他鲜少有这种恍惚之感，大多时候，他拥有清醒得接近冷酷的头脑。而这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是在梦中打开了一坛陈年佳酿，辛辣香醇的味道漫天缥缈，好似一直萦绕着，又似随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