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歌漾》贰时沉淀

3、芒初三

　　画忆起身上前几步，深深地凝望着对面的男子，男子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眸色比寻常人暗淡，是浅浅的灰色，似是覆有一层尘埃，又似琉璃碎入了眼底。目光由男子的面颊向下移到了腰间，纤细的腰肢仿佛一手可握。

　　芒初凝视着画忆额头上的朱砂痣，迈进一步，温声道：“公子要见我，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温润动听，如美玉瓣瓣碎开，似蜜汁浇入耳中。笑起来时，右脸颊上有一个深邃的、格外甜美的酒窝。

　　画忆羽翼般的睫毛扑动了几下，缓步走回椅子上坐好，毫无情绪地道：“听琴。”说罢，单手托盏，将满盏状元红一口灌入了腹中。

　　辛辣的美酒淌过喉咙，画忆抬眸看了芒初一眼，再次斟满酒饮下。

　　等了一百六十余年，无数个浸泡在相思中的夜晚泡得他每一条血脉、每一寸皮肤都在用力地封存着那些过往与回忆。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渴望能再见到念劫一眼，再说几句未完的话。而如今，对面这个男人，有着与念劫一模一样的容颜与声音，离得这样近，却又那样的陌生。

　　站在门外的以禾恭谨地道：“少爷，时辰不早了，少爷该休息了。”

　　芒初定睛看着正在酗酒的蓝衫男子，这与他以往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仿若一件新奇罕见的、发着幽深蓝光的东西。回眸对以禾道：“取我的琴来。”说罢，唇角又勾出了朦胧的弯度，径直走到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以禾在门口愣了片刻，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芒初如此主动。而那个清孤傲岸的蓝衫男子，一看便是不俗之辈。不多时，以禾抱来了芒初的琴，关好屋门站在门外等候。

　　画忆另拿了个酒盏斟满推送到芒初面前，芒初一饮而尽，再次露出了迷魅的笑容，而浅灰色的眸子里却毫无情绪，如同两潭平静的死水。

　　佳酿暖腹，酒量极差的画忆，几杯下肚已有微醺醉意。

　　芒初笑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画忆淡淡地摆了摆手：“随意。”

　　悠扬的琴声响起，是“广陵止息”。

　　画忆的后脑顶着墙壁，听着这认真却依旧空乏的旋律，这琴声或许在旁人耳中是极好的天籁，而他却能凭着音律感受到抚琴之人的内心。空灵的琴声，似悲鸣，又似哀嚎。

　　他若有似无地问了一句：“你为何在这烟花之地？”

　　琴声戛然而止，玉葱般的手指还陷落在琴弦中，芒初不以为然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说罢，又再次拨弄起琴弦。

　　画忆脑中晃荡着米粥般的黏稠，阵阵清晰的痛感拍打着脑络，突然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芒初的手腕，发出了极尽克制的声音：“若我能保你一生荣华，你能否离开此地？”

　　紧捏着手腕的五指传来阵阵颤动，芒初打量着男子的面容，钻动了几下手腕，毫不在意地笑着，温声道：“公子喝醉了，”说着便大力地抽回了手腕，低垂的目光注视着琴弦，又道，“况且，我不需要，这里很好。”

　　看着芒初白皙的手腕上被捏出了几道红痕，画忆目视四周，不再言语。

　　芒初试图揣摩画忆古怪的心思，却见他单掌将一摞银票压在桌上，冷语道：“多谢你单独为我抚琴，我会再来。”

　　桌上厚厚一摞银票足有万两之数，看着画忆洁净的面颊上泛出了醉意红晕，芒初起身想搀扶他，却被推拒，便单掌杵着银票，轻笑柔声道：“公子好生阔绰。”

　　因着醉意，画忆根根分明的长睫蒙上了一层水气，两扇睫毛似是被雾霭打湿的羽翼，覆盖着眼眸，亦遮蔽了他的内心。他没有再看芒初一眼，缓步上前推开了屋门。

　　屋外等候的以禾恭敬地向他行礼。他抬眸看着夜空中皎洁的弦月，一言不发地离去。

　　以禾进到屋内收拾用过的酒盏，看着桌上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银票，低声道：“主人，那位公子出手不凡，又是生面孔，主人还需多留心才是。”

　　芒初站在门外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种深刻的孤独感从那抹夜色深蓝中散发出来，却毫不突兀，仿佛那便是夜色，是空气，是明亮的月光，不禁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

　　月影斜垂，画忆独自走在空无人烟的长街上，脑中的醉意已被风吹醒了不少，心中并无伤感，只是失望罢了。他从怀中摸出了明黄的、绣着一朵精细的百合香囊，里面放着一小瓶骨灰和一撮系着红绳的青丝，这是小白的骨灰，小白是念劫在世时他们共同养的一只小狗，而这撮青丝，便是他与念劫的结发青丝。

　　他深深地闻着香囊的味道，又揣进了怀中。月光拉长了孤独的影子，他突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就在这时，一道紫影从他头顶上飞过，嬉戏般飞了两圈才稳稳的落入了他的视线，是旋舞。

　　旋舞是他的入室弟子，仙身初成，是他在仙界中的得力帮手。

　　小丫头穿着紫色的纱裙，模样十分俊俏甜美，利落整齐的发髻束至后脑，耳后青丝在夜风中阵阵飘洒，正是一派怀梦少女的大好时光。她歪着脑袋投去笑眯眯的目光，跪拜施礼道：“徒儿拜见师父！”

　　画忆双手负于腰后，沉声道：“为师不是让你帮衬着掌门打理门中事务，你怎么来了？”

　　旋舞讨好地笑道：“师父莫生气，徒儿也是不放心师父独自一人，想跟在师父身边好随时照料。师父放心，掌门已经允准徒儿来人间了，徒儿一定不会给师父添麻烦的，师父就带着徒儿吧，求求师父了！”

　　“罢了，起来吧。”画忆将一只手伸向旋舞。

　　旋舞双手握住这冰凉的大手，笑吟吟地起身，如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画忆身后，一路问东问西。

　　画忆嘱咐了她一些事，例如不得透露仙界弟子身份，不得擅用仙术，不得随意插手凡人的纷争等等。旋舞向来勤奋乖巧，又十分崇敬画忆，无一不答得笃定。

　　几番商议，画忆决定买一间宅子以便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