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歌漾》贰时沉淀

1、芒初一

　　画忆来到了烟荒城，时隔百余年，烟荒城已是奎国的帝都。

　　三月的夜风拂过面颊，细腻而温柔。他一路御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鲜花，又到了这个山花烂漫的时节。花开了，人却不在了。

　　今夜，这繁华的帝都格外热闹，他漫步在集市上，两手孑然，走在人群中似是随时会出现，又随时会消失不见。纵然隐去了浑身仙气，他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男子，深邃的藏蓝色袍子覆盖着修长清瘦的身子，额头正中一颗艳红色的圆痣宛如含苞的曼珠沙华。

　　一路走着，驻足在一间门庭若市的楼阁前，他仰面注视着灯火通明的楼阁，硕大的牌匾上写着“梦之憩”三个大字，牌匾两端挂着正红色的灯笼，思绪不禁飘远，记忆的浪潮在脑中烘托出一片朦胧的意向……

　　一百八十年前，那一年，他二十岁。也是这样一个喧闹的夜，念劫带着他吃遍了烟荒城中新奇的美食，他左手拿着几串糖葫芦，右手抓着一块米花糖，一边吃一边像只松鼠在人堆里四处乱窜，如个不知事的孩童般欢喜，窜着窜着便来到了此地。也是这样一座楼阁，这样的大红灯笼，他被几个脂粉味浓重的青楼女子拉拽纠缠着，全然不知所措。那时，念劫一把将他从脂粉堆里拉了出来，哭笑不得地揉着他的脑袋。他犹记得念劫那双似有闪烁星辰的眼眸，其中那份宠溺与温情好似要融化他的整个世界……

　　时移世易，这座楼阁如今已变成了“梦之憩”，而他，是独自一人。短暂地出神，周围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大群百姓，他站在人群中央听着耳边鱼龙混杂的议论声：

　　“今日初七，你听说没有？芒初少爷每月初七会露面抚琴呢。”

　　“自然听说了，可惜咱们没钱，不能进去一睹芒初少爷的风采。”

　　“再怎么有风采，他都是个少爷，是个低贱的男娼！”

　　“你懂什么，他跟寻常的男娼可不一样，听说他来头不小。上个月，大理寺的张大人出金百两想赎他的身，反而碰了钉子。”

　　“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种捕风捉影之事总是以讹传讹被无限夸大。依我看，这芒初少爷并非是来头不小，只是张大人给的银两他看不上眼吧！”

　　“这芒初少爷虽身居梦之憩，却一直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呐！听说他有颠倒众生的倾国之貌，雅贤阁的曹先生曾夸‘纵然西施复生，在他面前只怕也成了东施了’。”

　　“一个男人能美成个什么样？走走走！咱们进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出来。”

　　一大群人边说边推推搡搡地涌进了梦之憩的大门，画忆原地驻足良久，再次纵观这座华丽的楼阁。转世的念劫是一对双生子，他知道那些人口中的“芒初少爷”便是其中之一，他无法想象，曾经那个傲立于九天之上的英雄如今却沦落在这烟花之地……

　　走进正门，大堂富丽堂皇，十分宽敞，一些衣着不凡的贵公子被单独设座坐在大堂中央，另有一大排席位围成环状。在座的男子有的十分年轻，一面饮酒一面对谈诗词歌赋；有的意气风发，怀中搂着娇艳的女子，时不时发出狂妄的笑声；还有的垂垂老矣，互碰酒盏，捋着胡须似在等待。围观的百姓有男有女，却都只能在门前拥堵成一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个模样三十出头，施着厚重的脂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四处游离在这些桌案前招待，脸上挂着不知疲倦的笑容。

　　画忆大抵看出了这梦之憩中的名堂，不似一般的烟花之所，这里应当是专门款待贵族公卿的消遣之地。他不喜欢陌生人身上纷杂的气味，遂几步挤出人群，仰面望着大堂顶端的芙蓉玉灯。二楼处，成排的女子和男子正倚在木质扶手上，有的嬉闹聊天，有的摆弄着手中的绢帕，还有的已从楼梯上搔首弄姿地走了下来。十余盏芙蓉灯的火光忽明忽暗，伴随着蒸腾的酒气和娼妓们身上各式的香粉味，将这一片奢靡的景象映衬得愈发醉生梦死。

　　找了个相对无人的角落将自己隐藏起来，画忆与在场的人一样，都在等待着那位芒初少爷。闭上双眼，耳畔嘈杂的声响渐渐远去，他的心，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寂静的，如同一潭没有涟漪的沼泽，投进去巨石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是倦了还是乏了，画忆在这片每个角落都传散着靡靡之音的纷繁中，竟倚着大红的椒柱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丝竹声将他的意识唤醒，朦胧目光中，他看到一群身穿鹅黄色纱袍的人正在大堂内起舞，有女子，亦有男子，他们身姿婀娜，舞艺出众。

　　独自杵在角落的画忆，似是被搁浅在了另一个空间中，未有一人注意到他。

　　舞罢，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二楼，只见两个面目清秀恭谨，模样十五、六岁的侍童搬着桌案墩子和一架纯黑的古琴摆在了二楼廊上。摆放好后，一个身穿素净白袍的男子从其中一间屋里走了出来，大堂内登时鸦雀无声，旋即又似炸开了的油锅，各种各样的呼声不绝于耳。

　　白衣男子便是众人翘首以盼的芒初。他身量纤纤，高挑而消瘦，一头华丽的长发似被清风拂至后脑，绾着一个松散的髻，以白玉簪固定，余下的发丝如柔和的春水，曼妙的倾洒了一身，发梢垂落膝弯。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看清他的容颜，却又被他弱柳扶风，更胜女子的无骨细腰所吸引，依稀只见他尖削而洁净的下巴和美玉般的脖颈。

　　芒初拂袖盘腿坐于墩子上，玉葱般的十指轻抚着琴弦。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想关注这琴声，这些慕名而来的贵族与平民们恨不得立即挤上二楼去，面对面的看清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美的美男子。人们或许会定定的注视着他，称赞他无与伦比的美；或许会将他撕成碎片揉入肚腹中，占为己有；抑或是达成所愿后说一句，不过如此。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去这样做，只能眼巴巴的伸长脖子。因为梦之憩背后真正的势力让人们惶恐，没有人知道这间极尽奢靡的妓馆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通常，人们会向往打开那有着无尽绮光的宝盒，却又生生地畏惧着那份潜藏的未知，这种感觉足以令人兴奋。

　　第一个音节响起时，画忆再次阖上了双眼。那张容颜早已深深地刻入了画忆的骨血，而拨弄出的弦音在这嘈杂的大人缸里，如一股温流涤荡着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