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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偏爱 ...


  •   林太太自己的婚姻宣告失败了,便十分热衷于挑选女婿,林翩翩不喜欢的人她都喜欢。

      她喜欢试探性地碎碎念,“那个经常来咱们家楼下等你的同学是不是喜欢你?”“和你一起拍照的那个男同学长得蛮俊俏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要谈朋友可以谈起来了……”

      平儿林翩翩不言语,随她说去,但偶尔也会动怒。

      “您说这些话像是我只和男同学来往似的。”她脸酸面硬,重重地将一本章回体小说扔书桌上,瞪了林太太几眼,随即跑到浴室刷牙洗脸,赶着点睡觉了。

      林太太看着她冷心冷面做事的样子,心头着急,亦有一种责任感在胸腔间油然而生。

      我这一辈子可怜地牺牲掉了,可我还有女儿呢!她不能重蹈覆辙,她应该嫁一个踏实、诚恳的好人。林太太这一番心里头的话日夜回响,迫不及待地去实现。

      她托人介绍,或自去张罗,然而总是没有成事。在这起起落落、是是非非间,林翩翩连人家的面儿都没见过,就已成为人口中相亲无数次的老姑娘了。

      太太、奶奶的说起林家的三小姐,印象总是:不够矜持,不够自尊自爱。

      因不是当着面讲的,林翩翩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装聋作哑地让这件事成为过往不怎么讨人欢喜的云烟。

      “你现在是碰上一个好时代了,流行自由恋爱。”林太太觉得少爷小姐们谈起恋爱来是一桩很浪漫的事,常在林翩翩耳边唠叨,“可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白白地浪费掉这个机会呢!”

      林太太觉得郁结,林翩翩亦是有委屈,难免放出一些戳心的话来。

      “过了今年的生日,我亦不过十六岁,赶着大清国,嫁人尚且嫌年纪小。怎么搁在这新时代,您反倒容不下我,急着要将我赶出门去呢?”她说得皆是浅显易懂的肺腑之言,林太太却不这样想。

      “我这都是为侬好呀!”林太太觉得林翩翩的这些话伤透她的心了,神情哀婉起来,美丽的容颜之上蒙着一抹凄艳之色。望着她捶胸顿足的样子,林翩翩不敢再言语了,静静地坐在烛光里,面目淡漠,听见内心勾起一抹苍凉的苦笑。

      林太太的一生是悲哀的,画完了自己悲剧性的圆,又去给别人画一个。

      长谈尚未停止,烛火却熄灭了,周遭陷入一片暗沉沉的夜当中。

      ——

      家里的电路出故障了,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来修。有一桩事,林太太即便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接受――林家已经挤不进上流社会的圈子了。然而,如同穿着新衣服过新年,总还有些微薄的指望。

      除了彩票,那就是林翩翩了。

      挽救的火苗燃起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闲散的阳光照在花圃里,芍药与四季海棠开出花骨朵,显出一种慵倦的美丽。凤尾竹与兰草在温热湿润的地方郁郁芊芊得生长,生命自顾自地繁华、凋零。

      林太太正在院子里使唤张妈与朱青晾衣服,戴维钧登门拜访。

      戴维钧彬彬有礼地问林太太林翩翩是否在家,她又旷课了。他话没说的那么直白,可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林太太起初没太认出他来,见他衣冠整齐便客气地请他屋里头坐,待三言两语的攀谈了解,林太太心里已经打好了一番算盘。

      “维钧啊,你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呀?啥辰光我去看看伊。”林太太拿水果招待戴维钧,将一只花旗橘子剥得连根白色纤维都看不见。

      戴维钧双手接过,但没有吃斯文地搁在一侧,陪林太太说话,“我母亲她在家也经常记挂阿姨,说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我是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这个家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拾掇。”林太太对戴维钧诉苦,“不怕你笑话,自从你林叔叔携款潜逃之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舒坦觉。我自己倒不要紧,可是我担心别人家会怎样挤兑翩翩。那孩子瞧着是粗枝大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实则心细如尘,有什么疙瘩她都牢牢记着,也不跟我讲,只自己苦苦地撑着。……维钧啊,在学校你是她的恩师,可私下里你们是朋友,还是顶要好的朋友。你多劝劝她,遇事不要想不开……”

      一番话听得戴维钧动容,为林翩翩心疼而惆怅。他请林太太放心,承诺既会尽师长的职责,也会尽到兄长的责任。

      林太太面露喜色,顺势将林翩翩的行踪告诉他,“那孩子去书肆了,……嗳,也许经过花店的时候还进去瞧了,没个准。她喜欢诗与园艺,跟她爸爸一样。”

      “喜欢这两者好,女孩子秀气。”戴维钧眉眼间带着欣赏的意思。

      年少的时候,大抵都喜欢文艺的女学生,喜欢她们穿着蓝布罩宽袖旗袍捧着书的背影,喜欢她们在课堂上深情款款地背诵雪莱的诗词,喜欢她们低头的温柔,举止的温婉。

      然而,林翩翩总是叫人失望。

      她注定不会长成别人设想中的样子。

      戴维钧错觉中婉约动人的林翩翩此时正在书肆搜罗别人看不上的市井小说,连环画似的封面,装裱敷衍了事,印刷粗制滥造。也许其中某一页还盗版了一整章潘金莲大闹葡萄架的情节。

      她不介意这些。

      中国的旧式小说,《红楼梦》、《西厢记》,她都偷着看了个遍。该念的书,她念了,不该看的,她也看了。世道没有因此变好或变差,没什么大不了的。

      满眼的风花雪月,偶尔却喜欢世俗贪嗔痴念之外的故事。

      她瞧中了一本寡味的书,伸手去拿,却另有一只清瘦腼腆的手伸上来,想拿走它。他下手比林翩翩快,林翩翩却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书,只剩下一本了。

      虽然彼此都是文质彬彬的学生模样,可不知为何,那争夺间却有一种饿狼獠牙森森的感觉。也许是孤寂得太久,习惯了想要的,就绝不松手。

      那只手的主人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

      林翩翩抬眸看他,五官立体俊朗,神情是落落不合群的样子,好像一桅风中的标杆。满身故纸堆的尘,衣着清寒,是个穷学生。她素来缺乏谦让精神,淡漠地道,“我虽是刚刚看到这本书,可此时想读的念头却并不比你少。”

      她执意不肯相让,且付了钱要将书拿走。

      那穷学生追上来,跟她商榷,“我那有很多书,我可以拿十本跟你换。”

      林翩翩的性情很冷淡,步伐没有缓下来的意思,喜欢这本书就是这本书,我要其他有何用?裙裾随着风飘起来,白色织锦软缎的旗袍落在转角处消失不见。沈瑜愣在原地,没有气急败坏,回眸沉思,觉得自己是遇上了一首若即若离的诗。

      他待人也总是疏离的样子,喜欢河岸边清冷的烟火,只看得见湮灭的痕迹,听不到炽热的声音。

      沈瑜是交通大学的学生,念的是铁路桥梁专业,辅之以英国文学。

      他的内心充满了浪漫诗意的想法,然而做事做人也是讲究实际、实用。冠冕堂皇地说,是内圣外王;世俗得想,就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他是个最平凡的人。

      学界正在宣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大抵懂点洋玩样的人都已经升官发财了。他也追随尘世,洋务洋学,在故纸堆里尘封,从叶慈、扬格,一直读到英国第一首史诗——比沃夫,英国那七八百年来的那一大串文人的幽灵在纸间跳出神秘的火花,有时枯燥,有时凄婉,像郊外的风雪,从窗外看与人在窗外时是不一样的。

      心境在诗书中枯萎。

      他依旧经常往书肆去,偶尔碰到一两本叫人欣喜若狂的书,却碰不到跟他抢书的人了。

      ——

      学界正处于混乱状态,名教授与学者针锋相对,今儿明儿地骂他,骂他同乡,骂他养的一条狗。

      身为学生,也是党派林立。

      洋学派看不起孔教会,孔教会看不起一切。

      戴维钧不似别人那般好斗,然而挂在他名下的也有一二份“言论自由”的报纸。谁让他的父亲是上海滩的戴先生,谁都想凭借他的关系平步青云。

      北方战事告一段落,直隶军的势力逐渐向南方扩展,不久进驻沪上。督军顾军长是孔教会的成员,他来到上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移风易俗,颁布教令,风化十二条禁令,首当其冲就是女人不能露胳膊。

      有报纸抨击他看到胳膊想到大腿,看到大腿就胡思乱想。

      这着实是污蔑这位孔学派的督军了,南北军阀司令都是妻妾成群,不知道钱粮有多少,老婆有多少,儿子有多少。唯独这位顾军长洁身自好,只有一位正配夫人,两个毕业于陆军军官学校的儿子。

      然而,学生还是要骂。

      林翩翩帮戴维钧编辑一些刊物,时常看到一个署名沧州书生的人发表杂文。杜撰顾军长当年在直隶创办学校,自己担任校长,去视察时发现教材里有一篇驴子教导人要吃苦耐劳的故事。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说驴子会说话那还得了,岂不是王八、毛虫都要成精。他现场拉来一头驴,让□□告诉他驴子到底说了什么。

      □□从容不迫地说,他只看见有一头犟驴在强迫另一头驴讲话。

      林翩翩钟爱,把他的文章放到前头。

      戴维钧瞧见了,拧眉说她太过胡闹,惋惜这份报纸寿命不长了。可是又纵容她任性,大抵是因为她比报纸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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