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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学业 ...


  •   林太太最近迷上了绍兴戏,成天放着“方卿见姑”,最喜那句,说什么同气连枝骨肉情,却原来世态炎凉太无情。

      叫有心人听在耳里,百般不是滋味。

      报纸登出林光甫出走一事,银行经理与高理事过来找林太太,问林先生之前私自挪用过沪行银圆,闹了三十万银圆的亏空,这个窟窿该谁填上?

      林太太一听就恼火,拍桌子讲理。

      “他在的时候,你们任他动用准备金,不闻不问。现在他跑了,你们就来逼我们母女。做人要讲天地良心咯?”林太太声色俱厉,一通斥责,训得周经理与高理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体会到了跟女人打交道的难处。

      女佣朱青不识眉高眼低,在这节骨眼上还一如既往地按时端来中药。

      林太太扬手打翻,厉声骂道:“没看到周经理与高理事在吗?这么没规矩,是不是看我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了,就都想上房揭瓦了?你们的良心,是叫野猫子叼去当臭鱼干吃了吗?”

      周经理与高理事知道林太太是指桑骂槐,软了声气,好言好语地跟她周旋,“林太太,您这把话说生分了。我们只是想知道林先生他到底去哪了而已。”

      “你们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你们要是找到了,麻烦你们也告知我一声。”林太太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得问问他,当年他落魄时,是谁当了嫁妆替他上下打点?他得罪黄老板时,是谁舍下一张老脸去左右奔走?这些难道他都不记得了吗……”她道起陈年往事来没完没了,周经理与高理事完全插不上嘴,笼着虚虚的笑,如坐针毡。

      林太太眼角坠着泪珠儿,眸光盈盈,她为自己潸然泪下。抬起头来看周经理与高理事时,却是横眉冷对。

      她兀自伤心地哭泣着,叫朱青重新去煎药。

      “我向来身体不好,医生叫我打止痛针。可我想啊,人好好的皮肉,怎么能让针扎呢,多可怜多心酸!”林太太唉声叹气,“阿囡也随我,是个多病多难的身。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做父亲的撒手不管了,只能靠我这个当妈的。我真是不坚强也得坚强了。”

      周经理赔笑,干巴巴地丢出一句话,“林太太素来是个能干人。”

      “能干怎样,不能干又怎样呢?日子么总要过下去的。周经理,侬说是不是啊?”林太太挑起细长妩媚的眉盯着周经理那张尚显年轻的脸。她柔弱的时候有柔弱的样子,坚强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气场,谁也说不准她到底是柔弱还是坚强。

      林太太扫却忧伤之色,丝毫不退让。

      凌厉的阵势叫周经理招架不住,很快就败下阵来,再也不敢提那三十万银圆的事。

      待他们走后,林太太面无表情地叫开饭。风凉恻恻的,绍兴戏里方朵花文绉绉地唱,“朝中文武死干净,皇帝缺少保驾臣。算侬穷鬼走好运,才会来找侬活宝小方卿……”

      林翩翩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瞟了一眼。

      餐桌上的一盆卤鸭头,林太太吃得咬牙切齿,狠狠地啃肉吮髓、嚼骨咽渣,以消心头之恨。

      ——

      家里叫人片刻也待不住,林翩翩回到了南洋中学。

      上课的时候,她的视线总是落在窗外,画眉在枝桠间垒了一个窝,白玉兰掉光了花又重新长出叶子来,要下雨了蜻蜓满园子飞……这些秘密只有她一个人获悉与分享,毕竟不是谁上课都有她那份闲情逸致。

      □□在台上讲辜铭鸿,双手按在桌上,重重地讲,“辜鸿铭何许人也?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他用着骄傲的、激动的语调,时而容光焕发,时而黯然失落,宛若在讲自己生平的起起落落。林翩翩对辜铭鸿知之甚少,却风闻□□因为崇拜辜铭鸿仿效其娶了一个日本女人,一时成为一段风雅,一段笑柄,随人说去了。

      林翩翩既不觉得这风雅,也不觉得可笑,只是好奇这种爱屋及乌的病是否有药可医。

      满堂学子听得心潮澎湃,林翩翩却无动于衷,反倒觉得□□的情之所至有点孩子气。虽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跟他有什么干系呢?

      □□说他曾与汤生有过书信往来,毕生难忘。林翩翩猜想大抵是跟杜甫崇拜李白一样。前者“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后者洋洋洒洒地写一首《赠汪伦》,自作多情罢了。

      一念至斯,觉得古今友谊都不值钱。

      她指尖的笔随意描摹,勾勒出一枝风流的花卉。林翩翩想,若往前推个二三十年,她着实是个不争气的轻薄书生,也许是隔壁娇娘红杏出墙的罪魁祸首。

      她不会是个好人。

      正神思飘游之际,窗外戴维钧捧着书走过,悠然的竹布长衫如一方山水澹然平静。他瞧见了出神的林翩翩,欲言又止,皱起眉叹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素来好管她闲事的戴□□一定会把她叫到面前,温声细语地教诲一顿。林翩翩性格不强,谁横她怕谁,如戴维钧这样戴着眼镜满身书卷气的人,——再来一打,她都不怕。

      散堂后,戴维钧站在那棵掉毛毛虫的杨树下等她。

      林翩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跟他说,“新近有校令,为增进女子学识,改良家庭习惯,养成他日之良妻贤母,要求今后在校女学生一律穿布服,不得侈用绸缎,发髻求整洁不得为各种矜炫异之式样。我看校中已有不少女同学穿上新校服了。”

      戴维钧抬头放长视线瞧了瞧,说道,“好像是。”

      “您不觉得她们穿着丑吗?”林翩翩直言不讳。

      戴维钧拧了一下眉,教导她对待同学要友善礼貌。

      友善礼貌四个字,林翩翩很早就会写了,就是从来都不信奉。她说,“人有胖瘦高矮,美丑俊陋,何必穿一样的衣服。我瞧着身高子胖的穿得像只清水粽子,那路个子小的穿着能唱绍兴戏。幸亏量尺寸那会儿我不在校,否则倒也要出洋相了。”

      戴维钧沉默不搭话,林翩翩是个教不好的学生,且又跟他声明,“大家说起来是世交,你可别训我,吵架徒然伤了多年的感情。”

      林翩翩从容不迫地说出这番老成世故的道理,戴维钧愣了好一会神,讪讪地抬手推了推深色边的镜框,半晌答不上半句话来。

      林翩翩欺负的就是他老实巴交。

      戴家与林家是世交,戴维钧比林翩翩年长了几岁,然而因为长相斯文,小时经常遭受林翩翩与林殊的联合捉弄。他倒是个性情宽厚之人,从不记仇,但林翩翩回过去想往昔的点点滴滴,总有些后怕。

      她抬眸斜溜着戴维钧,眼神有些避让委婉,大抵是商讨“各退一步,相安无事”的意思。

      “听说你病了。”戴维钧面露关心之意,他要跟她说的并非关于课堂礼节礼貌的事,“不过看你现在能说会道的样子,想来病情应该不是很严重了。”

      林翩翩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讽刺的神情,但总难保他心里没有这样的念头。她道,“大考在即,我怕功课落下太多,便未大好就过来了。”

      戴维钧一听她这般有进取心,神色自然从容了许多,道,“我可以帮你补习。”不知他是怎的看待林翩翩的,过后又看轻人地加上一句,“不收费。”

      林翩翩斜睨了他一眼,道,“但我法语是最好的。”

      戴维钧在法国攻读的是物理,但回国后执教的是法语。林翩翩猜想他定是在法国没有好好念书,所以只会教一门语言。想的虽是这般斩钉截铁,但这话她也不敢往他跟前说,否则两厢并不值钱的友谊更要一钱不值了。

      “我也会教国文、数学、化学……”他道,“自然物理是我的专长。”

      林翩翩说,“教一门课一月所得不过十几元,凭戴□□的水平……可惜了,您本来月薪可以得个百来元的。”

      戴维钧深思了一番她的话,自己是看重钱财的人吗,疑惑着问,“你这是在调排我?”

      “哪能呢!哪能呢!”

      林翩翩皱着眉,遭受了不公待遇似地说,“侬哪会这样看我的呀?我向来是很敬重你的,我姆妈都叫我敬重你。”一声声说得冤枉委屈,倒像全是戴维钧的不是。

      他听得心慌意乱,忙不迭地跟林翩翩道歉。

      林翩翩面上不作喜,心里头不太诚恳地自责,唉,又欺负老实人了……

      林翩翩与戴维钧认识也有些年头了。

      有的人喜欢分好坏,有的人却喜欢分亲疏。因为是多年的朋友,习惯了她如三月里的倒春寒般不近人情,她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他都接受。

      戴维钧一直都喜欢林翩翩,只是林翩翩不肯承认。

      戴维钧是抢手货,家世与学识都是林翩翩高攀不起。然而,林翩翩认为他没有偏爱,也没有憎恨,“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好”,他从来都不是清清楚楚地将爱恨摆到面前。

      这样子的人,她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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