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沪上 ...


  •   新鲜的鲈鱼煨在锅里,留声机转着百代公司的唱片,疏懒的,含糊的,像午后的阳光照在一张福建产的藤椅上。

      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林翩翩捧着一本曲谱在教小女佣朱青唱歌。眼眸间浮光掠影,温婉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和气神色。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欠登样的丫头,可是因为自己一时高兴起来,就没有那么挑剔。她教朱青唱,“珊瑚岸,浪淘沙,海风佛长椰”。朱青想象不出这幅画面,总是咬不准读音,叫林翩翩生气,却又不甘心自己教不会她。

      从八点钟教到十一点,朱青终于学会了这一句,可是把林光甫吵醒了。他起来指责她们聒噪,收了林翩翩的书,扔进一侧的煤饼炉子里。

      林翩翩沉默着不说话,好像都不在意了。

      这一幕方巧被林太太瞧见了,便夹枪带棒地指着他说,“侬没脸孔出去了,就拿孩子撒气。都是我的不好,叫你不能到外头寻侬的相好。”林光甫听了这话脸色难看起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家里总是吵不起架来,却比吵架更可怕。

      林翩翩因为身体不好,一整个冬天都在休假,而今亦不能上学去,非其所愿地听着家里的一点一滴。

      母亲出去了,父亲下来了。

      她在楼下的红木大方桌上复习功课,因为要考大学。母亲说上圣约翰大学,以后出洋,做一位摩登的文明小姐。父亲的意思是考中等商业学堂,将来做经济型人才。

      林翩翩对洋文与经济都不感兴趣,看来只能做女结婚员了。

      正是下午最闲散无聊的时候,窗外有一只白头翁在啄树上的栀子,青花绿叶之间,阳光细密地透过。

      林光甫提着一个笨重的白藤箱,顺着回旋的楼梯,一阶阶地走下来。他穿戴整齐,目光放得很长,是远行的样子。窗外的白头翁飞走了,横枝轻轻摇曳,挂不住的栀子便坠落下来。

      林翩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时想不明白,竟然忘记了去拉住他。

      林光甫走到庭院中,门廊上的绿萝疯狂生长,冬天的时候,林翩翩还以为它会死掉,没想到到了乍暖还寒的时节,它偏巧长得春意盎然起来。这怪异的草木,叫人琢磨不透。

      她告诉父亲花匠每隔十天就会来照看一次,他不用担心。

      林光甫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跨出门。熏笼上一只花猫阖眼蜷缩成一团,厨娘在佣人间里睡午觉,朱青亦不在,她跟随吴妈上四马路买布料去了。

      静谧的午后,只有林翩翩一个人在倾听着世界的动静,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却无处诉说。她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积化和差公式,一会儿又是父亲远去的背影。

      天色暗下来了,黄昏余光温暖的样子总是像死去的孩子都能跳出来玩耍。

      林翩翩缺少玩伴。

      巷子里绿衣的邮差在寄送最后一批信件,自行车骑过斑驳的石板,清脆的打铃声便在窄弄里回响。邻家上国小的女孩回来了,与爸爸并肩走着,鼓着脸怒气冲冲地讲后桌小男孩拽她辫子的事。

      林翩翩在房中点燃了熏香,屋子静得叫人发慌。佣人们因为林太太不在家,便都懒怠了,在巷子口买了一碗笋干鲜肉小馄饨应付她。

      她倒不是不喜欢吃,只是这样草率了事的晚饭令人感到生命的荒芜。

      ——

      最先发现林光甫消失不见的人是办面粉厂的易老板,他正有事要拜托他,可是在洋行与戏院都找不到林光甫先生的踪影。他寻上门来,林太太才发现许久不曾看见林光甫了。

      她让林翩翩去找唐小姐,她自己是不会出面的,就算林光甫死在外头女人的床上,她也不会亲自去抬回来。

      林翩翩正在屋内看张恨水的《南国相思谱》,这本俗气的小说,她不知道自己要看几回。林太太在外头敲门,隔着门对她说,“侬快去寻寻你爸爸,伊不晓得到哪里做稀客去了?”

      林翩翩皱起眉,最厌恶林太太这副样子,在满怀的担忧之下还不忘含沙射影。再是掏心掏肺的关怀,也叫人无法领情。她若担忧,自己去寻便是,何必撺掇她。横竖她是不担心父亲的安危的,谁的安危她都不关心。

      “我到哪里去寻?”

      林翩翩不情愿,便也怨气重重的。

      “还能去哪里?到那个苏州小娘那去。”

      林太太说得火气上升,声音亦是刺耳。为了避免这种声音再次响起,林翩翩逃难似得出了门。她坐上人力车,从宁海西路一直到霞飞路,沿途的风景在眼中奔驰而过。开商外埠,几艘轮船静谧地依靠着港湾,安吉尔雕像守护着在上海的外国人。

      沪上的繁华热闹中带着一丝忧郁苍老之态。西式建筑永远像是起了裂缝,带着年代久远、辉煌过往的意思。

      她去大兴剧院看了一场电影,又坐在极司菲尔公园里吃长棍面包,一种法式特色。不知道他们为何会生产这样难吃的东西,林翩翩一边咀嚼一边疑惑。等到她再也找不出别的事情来做的时候,她终于硬着头皮敲开了唐小姐的门。

      公寓的布置简单而明快,没有多余而用不上的东西。在家里,博古架上摆着古玩字画,长案边搁着一对半个人高的花瓶,积了灰蒙了尘,倒还不如没有,白白浪费了一笔钱财。她觉得父亲喜欢唐小姐那确实是有理由的,但不见得就能被宽恕。

      唐小姐请林翩翩坐,端上来一杯咖啡,五香斋的伙计送来一屉上海小笼包。

      咖啡配上海小笼包,她吃出了中式的烟火,西式的典雅,同等的精致。

      林翩翩向她打听父亲的行踪。

      唐小姐用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在小碟子里蘸了蘸醋,放到自己的小碗当中,慢条斯理地说他大抵是去了南洋、琉球这等地方。她也不知道他实际去了哪。

      父亲在离开之前果然来找过她,林翩翩心想。她和二哥加起来的份量在林光甫心中不足死去的大哥,母亲比不上外头的相好,此等不可理喻之事叫人发笑。

      她起身走了。

      ——

      林太太在客厅里泣不成声,丝帕捂着嘴,标志性的哭相落在林翩翩的眼里。她无暇顾及林太太,她的肠胃炎又犯了,明明饿得要死,嘴里却什么都吃不下。

      她半生都在与肠胃炎做斗争,在别人眼里乏善可陈,可生命不全是恩怨情仇。

      林太太对赶来凑热闹的徐家姑妈说,“这么个没良心的人呐,我命苦!”她大抵是怨恨,连声地质问,“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啦?他要这样对我!”

      这个问题别人回答不上来。林翩翩更答不上来,大抵认为人在世上走的这一遭,总是这样悲多欢少的。

      她在格子簿里描字,神色看不出悲伤或者忧愁。

      徐家姑妈无关痛痒地安慰着林太太,说也许林先生只是出去散心了。林太太终于体会到避重就轻之人的可恶,她们粉饰太平,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散心还能散到南洋去的啊!难道他在南洋还有相好?”林太太朝徐家姑妈发无名之火。

      徐家姑妈听这话带刺,当即翻了脸,说道,“你朝我发火做什么?你先生他会走,还不是你逼的。你要是平常对他客气点,你们还能闹到这份上?说来说去,还是你的不是。”

      林太太听得这话心窝子里更是堵得慌,气得手都跟着抖起来。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却竟然还有人这样头头是道地指责她。

      林太太止了哭声,眉眼一斜,瞪着徐家姑妈,抑扬顿挫地道,“侬个寡妇还有脸来笑我嘞?”

      徐家姑妈的嘴唇颤抖起来,淡粉鸡蛋壳似的脸阴沉下来,两家数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自此,林太太说起徐家姑妈便再无一句好话,林翩翩对这个人没有憎恨与爱戴,只是觉得亲戚是一种麻烦,能少来往一个是一个。

      然而,总有隔着八辈的祖宗来问候。林翩翩左支右绌地应付着这些日来家里安慰林太太的亲戚。

      端茶倒水,和她们说些无聊而琐碎的话,耗费自己的时光陪她们消遣。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明星私奔的?”一个林翩翩不知道是哪辈里的亲戚问她。林翩翩看她已过中年,身材严重走了样,神情却比年轻人还朝气勃勃。她不喜欢这个人。

      她道,“你这么想知道,那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我上哪问呢?”亲戚照常不依不饶。

      林翩翩神色淡淡地讥讽,“你爱上哪问就上哪问。”

      亲戚不为林翩翩的话动怒,换了一种语气,同情地问,“你母亲还好吗?真是苦了她了,还要拉扯侬。”

      “她很好,气色看起来比你好多了。我也很好,我还要去上绘画课。”林翩翩冷漠地将她的话记在心头,拿起颜料与画板叫阿吕开车送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