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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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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建在商务书局对面,相对隐蔽,平常只有几个有志青年在那里负责刊印、校对。
广闻报发行量逐渐扩大的时候,戴维钧请了一个女秘书。
陈爱玲小姐家境优越,衣食无忧,然而她依旧出来工作。写到学者、名教授的论文里,大概是新女性的典范,社会的进步。
她漂亮,聪明,人情练达,在巡捕房过来查封报纸时,她能够独当一面将他们打发回去。戴维钧很敬佩她。
林翩翩站在她面前,好像一件束之高阁的装饰品,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不能随时见到戴维钧了。
她给报社打电话,往往是陈爱玲接起,用着一贯礼貌甜美的声音问她,“小姐贵姓?”
“林。”
“林小姐是哪家公司或者报社的?有什么事情要找戴社长?”
“没什么事情就不可以找吗?”林翩翩难免要生气。陈爱玲却不骄不躁,慢条斯理地跟她道,“戴社长正在跟股东商谈,现在无暇接电话。”
林翩翩“啪”地撂下电话。
无论她打多少遭,陈爱玲开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小姐贵姓”,生疏而排外,好似她有权利替戴维钧把控一切事。
戴维钧不在南洋中学执教了,戴先生要他接手家里的生意,他忙得不再顾及林翩翩的小情绪。林翩翩跟他讲陈爱玲的过分之处,戴维钧说她太过小心眼,要她学着与人为善。
与林翩翩的锱铢必较相比的,是陈爱玲的端庄大度。
她从不说林翩翩的不是,甚至连提都不提她。
因为秋季易过敏,吃了中药后,面部浮肿,脸色苍白,半数岁月都在屋子里度过。不能出门,与外头的世界好像隔着了一个时代,她成了古时候的人,在泛黄的纸张中褪色、淡忘、消失。
阳光透过落地扇照进来,白晃晃地刺人眼睛。她伸出手蒙住了眼睛,指间透出一点点虚晃的影子。
表妹在房间里练芭蕾,高扬起头,天鹅颈在光影里舒展出优美的弧线。
疾病的这端,与惊鸿的那端。
冷清的这端,热闹的那端。
表妹席清颐说舞蹈与音乐能叫人平心静气,病也会好起来。
林翩翩想,这真是健康人说的话。
她没有打断席清颐的舞蹈,屋子里跑进了一只风做的鸽子,软烟罗的窗帘翻飞旋转。寂静的午后,无事可做。
戴维钧来看过她几回,然而她总是装睡,使得他悻悻而返。
她怕她醒来,又没有什么话能与他说的,便是别人和他言谈甚欢,她被遗忘在角落里,像电影院里的最后一名观众。灯光已灭,临水照花的人物已不在,空余一地瓜子果壳,冷清清地。
病中光阴,过得冗长而孤寂。
表妹的活泼与精力总是让人感觉自己的青春不在了,自己是个落伍的老太太,听年轻人讲市行的话,耳畔旁满是最新潮的电影、时尚杂志以及银幕明星的林林总总。
陈爱玲拎着水果篮子来看她,然而总是在和林太太说话。
像林翩翩这样不值一提的小姑娘,是可以不予理会的。她跟林太太讲医药公司的股票,讲霞飞路上侯门官府的盛宴,讲程小曼新带来的长筒丝袜。
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席清颐抬手、转圈、起跳……
窗外梧桐叶子飘落,林翩翩觉得自己病得快被人遗忘了,谁也不记得她。她胡思乱想,午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八月初九是戴先生的五十大寿,发了请帖,在国际大饭店里摆了酒。
沪上商界、政界半数的人都赏脸到场,连百乐门的舞女都来了好几个。戴太太心里头不太高兴,然而面上还是端着优雅迷人的浅笑,微微点头,同来宾寒暄周旋。
大厅里热热闹闹,空气里弥漫着雪利酒、香槟、轩尼诗的味道,林翩翩陪戴太太坐在一起。
她喝着柠檬汁,戴维钧跟她讲话,她不给回应,任他不知所措地僵坐在那里。戴太太握着她细瘦的胳膊,瞧了瞧她的骨架子,很惊讶道,“翩翩,你怎的瘦成了这样?”
林翩翩撑着脸腮,抬眸起来看了戴维钧一眼,随即又收回眼眸,淡漠地道,“病了,吃不下饭。”
“你伯父在起士林订了蛋糕,饭吃不下,那蛋糕总好吃的呢。”戴太太扬手招呼侍者过来,问他蛋糕来了没有。
“我不想吃蛋糕。”林翩翩说,“我要吃冰淇淋。”
“这个季节不适合吃生冷的东西。”戴维钧教导她说,“你肠胃不好,理应好好调养,我去给你找杯热牛奶来。”
“不要。”林翩翩谢绝。
他说不适合,她便更要吃冰淇淋了。
戴太太瞧着他们闹别扭的样子没意思,想寻个人出来,瞬息间却又改变了注意,对戴维钧说道,“这会子大家都忙。维钧,你去摇个冰淇淋出来。”她转头和颜悦色地问林翩翩,“翩翩,你想吃啥个口味的?”
“什么口味都要。”
戴维钧皱眉,戴太太摇摇头,给他使了个脸色,催促他照做便是。
衣香髻影,席面撤下后,侍者重新摆上桌子,准备好筹码零食。白桌布四角绑在桌腿上,底下点着蚊香,麻将牌发出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强光灯照得夜如白昼。林太太坐下来,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垒好万里长城。
麻将是万灵药,有千愁万绪,红中白板一混,全都化作了云烟。她眼角满溢着往日的悲伤,神情却笑意盈盈,扬言要盯死上家,碰死下家,气死对家,大杀四方。
在麻将桌上,林太太楚楚动人的风采又回来了。
林翩翩在边上把玩着一副骰子,她手气自来差,自己也会输给自己。戴维钧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叫她别玩了。
女人喜欢骨牌、骰子,简直如同男人抽鸦片一样,都是陋习。
她不听他的,放手一送,掷出个“状元”来,神色有些得意。戴维钧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出了乌烟瘴气的麻将室。外头的风冷冷地,吹得人也清醒了。
林翩翩靠在门框问他干什么。
“书没念几本,玩牌的花样倒学得多。”顾维钧指责她不学好。
林翩翩瞪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天认得她,这么义愤填膺的做什么。她转身要回到那纸醉金迷的地方去,却被戴维钧拉住了,软了声气问她要不要陪他去码头巡视。
“莫名其妙。”林翩翩从他手里挣脱出衣袖来,高傲地别过脸,“我才不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她站在风口,扶着墙,浑身觉得寒浸浸的,方才一连吃了七个冰淇淋,此刻遭了殃,连腰也伸不直了。
戴维钧瞧出了她的异样,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林翩翩脸上有些烫,手心却在冒冷汗,她声音飘忽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好吧。”戴维钧改变了行程安排,正要去叫司机,林翩翩说,“你背我吧。”
林翩翩趴在戴维钧背上时一直不停地掉泪,却没有哭声,好似心情要学着无悲无喜,眼泪却喜欢自作主张。它比着林翩翩更明白自己。
“你哭什么?”戴维钧问她。
林翩翩使劲地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就是怕疼,一点委屈也受不了,这怎么办呢?”林翩翩自个儿心里头也着急。
戴维钧回过头来忍俊不禁,劝道,“别哭了,背着你已经够丢人了,你还哭。”
“我也不想哭啊,它自己掉下来的。”林翩翩争辩。
夜晚是静的,走过了霓虹闪烁的繁华,背巷小弄堂里,星辰在天边兀自连成莫名其妙的图案。天上,地下,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一辈子。
林翩翩半晌未说话,却忽然说,“我二哥只比我长一岁,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觉得背着我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有一回,我穿了一双新鞋子,天却下起了雪。家里的车子坏掉了,没人来接送,他背着我走了半里的路。到家的时候,他高兴地放下我,松了一口气,他说他就知道我会心疼鞋子。”
“你从来都是心疼东西,却不体谅人的。”戴维钧有些无奈地奚落。
林翩翩听清楚了,差点伸出手掐死他。
她着实算不上什么心胸开阔的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她可以记好久,有时叫她生气,有时却又叫她满心欢喜。
戴维钧让她别瞎胡闹,一本正经地问她林殊的近况。
林翩翩数着天上的星星,眼眸闪动着秋季热闹的天空,冷冷清清地道,“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最后见的一面,他在跳舞,装作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