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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银行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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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暮色沉澄下来,没有星辰,漆黑的一片,隔着帘栊望去像是笼着散不开的云雾。
屋内亮着柔和光线的水晶吊灯,林太太坐在老式大靠背的沙发上,底下铺着如意锦的湘绣靠枕。哭了大半日了,她还有流不干的眼泪。
戴先生刚走,传达了顾少川的意思,并过意不去地致歉,这事他无能为力。
“这可怎么办呐?”
林太太用手帕捂着嘴,即便是伤心,样子也是动人的。精致的铜钱头,杏子似的脸蛋儿配着一副甜美俏丽的眉眼子,泪光盈盈,下巴尖尖的,嘴唇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蜜丝佛陀。无论何时,她都不忘装扮自己,亦不忘在意自己或哭或笑的样子是否优雅。
她对面坐着沪行的董事林光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三七开,梳得油光水亮。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戴着一块欧米茄金表,口袋里插着一枝金自来水笔,像政府官员或者公共租界里的金融从业人员。
气氛有些凝重,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但林先生与林太太都没有叫开饭。
他不言,林太太便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凄婉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憔悴动人的风韵。
林光甫紧紧绷着脸。
成年的男人是孤独的,一家老小都要他养活,谁都想靠他,眼泪汪汪地等着他做抉择,对错他一个人承担与肩负。而他自己无处可依,时常疲倦,深刻厌恶女人虚假悲哀的哭声。
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怒着骂道,“写什么借款协议,明抢好哉!强盗有了文化,还搞起了这套!”
林太太一心牵挂着女儿,忘记了生气。
林光甫坐在沙发上抽闷烟,许久感慨式的回忆,“当年要想创办银行可真不容易,我跑了多少腿,寻了多少门路,才有今日这点成果。我绝不能拱手让了别人。”
一直在抹眼泪的林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梨花带泪地大声啜泣,捶着胸口哀痛,“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落入别人的手你叫我如何舍得?”她哭了多时,开始大骂起林光甫的冷酷无情。
林光甫心头厌烦,站起身决然离去。
女儿他养了十五年,事业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哪一桩,他都放不下。
林太太望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捶胸顿足,难过了好一阵子,忽然觉得一个人哭很没意思,便跑到戴公馆找戴太太哭诉。
夜已深,绿罩子的白织灯照着幢幢的人影。戴先生在书房整理明日要销毁的秘密文件,楼下便是林太太幽咽欲泣的嗓音。宛若一场绵长的秋雨,一整个季节都看不到太阳。
“男人都这么狠心,可苦了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林太太总是以弱者的姿态倾诉自己悲苦的命运,不是她的经历有多凄惨,而是她绕梁三日的哀怨叫人知道这个女人是可悲的。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戴太太陪着她熬辰光。
林太太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擦干泪眼,鼓舞起了斗志,握着拳头宣誓,“我这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一双儿女身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虎口。”
她的言语果决而悲壮,可是她并不清楚自己能够做什么。
原来她还是没明白,戴太太无动于衷地从吴妈手中接过一杯热牛奶端给她,安慰道,“如今在上海滩保得住性命就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现在顾少川只是要钱,倒还是好解决的。”
林太太擤了擤鼻涕,恨恨然地道,“那帮人跟强盗有啥个贰样?”
“现在的上海滩,流氓想当霸主,绿林想当皇帝。”戴太太看得明白时事,“世道还会再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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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歌燕舞的大世界,上海做进出口成品油的财阀王家少爷开着崭新的凯迪拉克在门口等女明星黄黎黎。打算等她转完台子,两人一起上国际饭店共进美好的晚餐。
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从一个法国人手中买来的“鸽子蛋”,预备用金钱拴住美人。
霓虹门里灯红酒绿,王少爷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正无聊间,忽然从后面冲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轿车里拖出来打了一顿,随即抬着送回了王家府邸。
翌日,王家识趣地送了一箱金条到福开森路花园住宅6幢赔罪。
林太太跟林光甫描述王家少爷的样子,“脸都被打肿了,鼻子也歪了,惨得不成个样子了。躺在病床上,喊我姨妈,我看着真是要掉光眼泪。”她焦灼地望着林光甫,一双水灿灿的杏眼充满了期盼,希望林先生能回心转意。
“那帮人是没有人性的。”林太太说,“今天会打男人,保不定明日就打起女人来,也不知道翩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林光甫罔若未闻,望着窗外墨色浓重的夜晚。这里远离繁华的商业区,灯光寂寥。
他扼腕着他的金融资本帝国,这么多年的心血即将付诸东流,叫他输得不甘心。
女人不知道事业对于男人的重要性。她们将感情看得太重。
“花钱消灾,少了那些股本,沪行照样可以赚钱。就算沪行倒闭了,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就过不下去了。”林太太善于从小处叫人淡忘骨髓之痛,劝诫林光甫,“你对女儿见死不救,你让别人家怎么看你?花边小报一写,到时你就是个嗜钱如命的冷血父亲。”
林光甫埋着头无言,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他忽然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林太太一个人的声音,温柔的、美丽的、残忍的话语,像学校里演的话剧。
很久以前,家里就是这样了,只有林太太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一个人上演了一场没人性的热闹,她的丈夫习惯了沉默,她的子女躲在房间里。
她不觉得悲哀,用柔情揭开林光甫的伤疤。
“你忘记言祈是怎么死的了吗?”林太太怨恨的眼眸抓着林光甫,告诉他自己的痛苦,“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
她又提起那件事了,林光甫愕然震惊地抬了一下头,宛若笼子里的小鸟受到了惊吓,浑身坠入无边阴冷黑暗的窟窿。
她每说一次,林光甫就觉得自己被打碎了一次。
林家长子死于南方战场,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家门,他就不会去参加革命。如果他不参加革命,他就不会死。
林光甫总是在这样的设想中自责。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圆,没有突破口,没有救赎,只是无尽地折磨着活着的人。
林言祈是个很出色的人,如今圣约翰大学里的那些负有“指导青年”的前辈依旧对他赞不绝口,很有领导才能,很有年轻人的风骨。因为有抱负有才华,所以身先士卒,领导工人罢工,对抗林光甫。将他围堵在机械厂门口,呐喊着要为劳工争取权益。
林光甫在工人面前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地劝大家不要跟着一个毛头小子胡闹。他担心自己的公司,也担心林言祈被人利用。毕竟大都数人自私自利,他们要的不是公正公平,而是共享特权。
林言祈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与理想。林光甫依旧笑容满面,心中却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竟然这样当众打他的脸。
回到家,林光甫大动肝火,问林言祈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他的思想与理想。
林言祈说,“我很舍不得这个家,但是我的思想与理想更可贵。”
林光甫叫他滚出家门,他想给父亲找个台阶下,诞着脸皮请父亲消气。林光甫却不理会,非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林言祈很无奈,笑说爸爸的脾气日渐长进。他含着笑黯然跟家人道别,很惋惜地抱了抱身量不足桌子高在吃冰激凌的林翩翩,说以后不能再带她去城隍庙买窜天猴了,她要学会自己去。林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她总是哭,是个易动感情的女人。
林言祈离家后,就迫不及待地赶去了南方战场,没有上前线打过一次仗,而是在秋季得了痢疾,死得窝囊。
他给家里留的只有一封遗书,只言片语,说战事的惨烈,他革命的光荣。
可林殊与林翩翩都知道他是骗人的,理想是伟大的事业,而现实叫人啼笑皆非。林殊与林翩翩都是没有理想的人,他们按部就班地活着,和每个夹着公文包赶电车的上班族一样,晨钟暮鼓,朝生暮死。
这也是华丽的生命。
却被林光甫看不起。林翩翩与林殊在否定中兀自冷漠得成长。
林光甫死了一个最出色的儿子。
自此以后,他再不曾展露过笑颜。林殊与林翩翩看到的总是阴沉的脸,他们也不敢在家里大声地欢笑,只有到了外头,兄妹俩才会无所顾忌地谈笑与撒娇。然而后来这份温暖也没有了,林殊是林光甫从外地带回来的孩子,说是领养的,实则不然。得知真相的林太太寒透了心,绝然将其赶出了家门。
林翩翩孤独着,孤独着,就习惯了。
林光甫对次子缺乏感情,在对长子的懊悔与痛惜中消耗他的生命。
林太太却认为他的忏悔不够,远远不够。她也不知道林光甫该怎样弥补她与孩子,只是时不时地提起,叫他寝食难安、痛入骨髓。林太太跟着自责起来,泪光悄然而下,“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没有能力,没有资产,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女。”
她的自怨自艾叫林光甫惶恐,她的自责更像是他的不作为。
“我去见顾少川。”
林光甫终于妥协,眼神灰暗下去,像一张纸糊的面具,没有上色,透着苍白的面孔,两只眼睛是炎炎烧出的大洞。他失去了他的长子,今后还将失去他的事业,以后还将失去什么。
他惶惑现在他还拥有着什么。
客厅里,林太太的泪水已经收尽,回嗔作喜,吩咐厨房开饭,一切重新有了希望,好像高升戏院里紧锣密鼓,跳加官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