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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军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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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戴公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戴太太正在和税务司长夫人、陈次长的儿媳以及出来跑单的程小曼搓麻将。上海那时候还流行老式的翡翠玉,一只只“春带彩”的镯子交叉、翻转,一百四十四张牌玩出花样。
她们打的是宁波麻将,财神是翻出来的牌的后头一只。戴太太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会的麻将跟他们不同,然而在政坛,身居要职的大都是宁波人。戴太太不得不跟风学起宁波麻将。
她已摸到两只财神,就差一只东风就能胡牌了。
管家吴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到戴太太耳边低声道,“沪行的林太太打来电话。”
“嗳哟,快叫徐家妹妹来,上回她还欠我一顿西洋大餐呢。”税务司长夫人打出一只九筒,满面春风。陈次长的儿媳连忙碰了一张牌,凑成清一色,麻利地摸牌打牌,顺便搭腔,“见者有份,可不要把我落下。”
还是程小曼了解各个阔太太们的习性,稳坐钓鱼台,闲闲地说,“你想让林太太出一个子,改明儿她非得连本带息地讨回来。银行家的太太可了不得,一分一厘都跟你算得清清爽爽。”
“我从小就认得伊,伊小时候也是这样,不是嫁了人后才变得精明。”税务司长夫人穿着一件新式的宝蓝色绣花无袖旗袍,两只莲藕似的胳膊数着牌,不知何时起她少摸了一张牌,做了小相公。
她口里叠叠有声,懊悔不已。
戴太太嘴角挂着一径浅浅的笑,微抬起头,耳根底下的一对钻石耳环闪着人的眼睛。戴先生新近得到总理衙门的器重,谋了个好职位,风头正足。陈次长的儿媳瞧着便有些眼热,然而神情上很是不屑一顾。
“吴妈,你先帮我打着。”戴太太边说边起身,跑到客厅去接电话。
戴家的客厅整洁宽敞,在戴太太的布置下更多了一丝典雅与贵重。以深褐色为基调,朝南的位置设了一座假落地大窗,半垂着凤尾草图案的厚呢帘子。是舶来品,白总长的家里也有。人都晓得戴先生是个书没念过几年的白丁,在戴太太多年的熏陶下,才有了这般的品味。
论起来,还是戴太太最有本事。
“林太太,侬好。”戴太太一口吴侬软语。
那厢是个急性子,带着悲伤泪如雨下,“求侬帮帮忙,阿囡不晓得怎么着得把顾军长的儿子给得罪了,人都没给放回来。”
戴太太沉思了片刻,这个顾军长的儿子顾少川是前些日子刚到的上海,已经卷起了不少风浪,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她思量着这桩事体即便戴农出面也不一定能够摆得平。
她慢声细气地安慰林太太,“侬先不要急。等戴先生回来,我叫他跟林先生通个电话。”
“我哪能不急呢?”林太太哭红了眼睛,吸了吸鼻子,丝帕半掩着脸抽噎不止,“我就怕阿囡回来就不是整个的了。那帮军阀算什么好人呢,好人又怎么会去当兵!”
这话戴太太听得明白,挂掉了电话就立即打给了调查科。
——
上海徐家汇,福开森路的一栋花园洋房。
透过书桌前的小窗,能看到美国的花旗、法国的东方汇理、中法实业,这就是上海的法租界。殖民地气息的繁华与先进。林翩翩双手撑着书桌,身体些微向前倾,那些圆顶的、尖顶的办公大楼尽收眼底。
美丽牌香皂与花旗参的广告也打到了这里,广告画上的美人皆长着一张满月般的大脸,头发烫成髻一络络垂在脑后,收腰紧身的旗袍衬得饱满的胴体凹凸有致。没觉得有多洋气,反倒像杨柳青的年画,一脉相承。
开春后,得了肠胃炎,身体消瘦下去。林翩翩瘦得跟纸片似的,连素来爱较真争执的性情都变了,愈发趋于沉默寡言。
大抵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厌恶丰腴的身个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好这口的人。然而,又觉得瘦削面相的人刻薄。
总而言之,她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林翩翩自己是纤弱的身形,但也没显得瘦骨嶙峋,只是抬起手来,宽松的袖子往下掉,露出一截伶仃的胳膊。和同龄人站在一起,能比别人少半个。
二哥林殊总是怕她在学校受人欺负,然而她的性格又是柔中带刚的,鲜少有吃亏的时候,倒是经常差使人替她跑腿。熟悉的人才晓得:那女子动起怒来六亲不认,往常她对人的好全都荡然无存。
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勤务兵送来了晚饭,是一份起士林的西餐。没有色调的白瓷盘子里盛着一块七分熟的牛排,浇着番茄汁,拿意大利面与糖心荷包蛋作了装饰。
不知道是谁自作聪明出的主意,林翩翩皱起眉头,“我不要吃,我要吃上海菜。”
门外有个轻薄却爽朗的男声问勤务兵,“上海有什么菜比较出名?我到上海两天了,也没吃到什么地道的上海菜。我还以为上海人全盘西化,吃两片抹着沙拉的生菜叶子就饱了。”
勤务兵是东北人,也没吃过上海菜,既是顾少川问,编也得编一个出来。他很在行地胡诌,“回总办,大盘的猪头肉,烤得喷喷香,切成片儿装在碟子里,蘸点酱油能下两碗饭。”
“嗯”,顾少川竟然信了这鬼话,嘱咐厨房端碗猪头肉来。
晚饭林翩翩一口都没吃,倒也没饿,只是念起苏州的灌汤包、宁绍的小馄饨,亦或者是在想念她的二哥了。每每挨了林太太的骂,二哥总会带她出来吃喝玩乐。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反正父亲是已经不给他零花钱了。
他们在百乐门舞池里失散,她在纷乱的灯光与沉醉的人群中寻他。错把顾少川当成了林殊,晓得认错了时转身想走。
顾少川请她跳舞,她不乐意。
她不乐意时,谁也别想说动她。
顾少川说关到她心甘情愿跟自己跳舞为止,他不喜欢勉强人。
这已是最大的勉强了,亏他还说得那么风度翩翩。林翩翩皱起小眉头,没吭声,但心里将他归之于上海拆白党一类。
勤务兵进来收盘子,林翩翩将猪头肉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并且没什么好声气地道,“你自己吃两大碗,噎死你!”
勤务兵心花怒放。
顾少川未走进来,倚着门框,好整以暇,挑眉起来打量她。
她在光影里静静地坐着,一身蝉翼纱的素色宽幅旗袍,剪了齐脖子的短发,面前的刘海用一支小卡子夹着,露出疏淡的娥眉。只有江浙的女子才长得这般小巧又精致,像一幅针脚细密的刺绣,描出眉山如黛的样子。
“小姑娘,看你蛮听话的样子。”顾少川踱步进来,标准北京爷们的颓废坐姿,打趣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在上海滩,我罩着你。”
林翩翩心里觉得好笑,抬眸盯了他很久。面相倒是不错的,浓眉低额角,挺拔的身形英俊帅气,不带一点上海花花太岁们拖泥带水的软弱气质。
她目光中没有惧意,慢声细气地告之,“在上海滩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谁也别想在这块地盘上只手遮天。”
“闭上嘴看起来还蛮文静,开口说话真难听。”顾少川瞟了她一眼,然后扫兴地起身,不屑地道,“我还是照顾我的小姑娘去。”
——
深夜,戴先生拜访福开森路花园住宅6幢。
简单的西式餐桌,铺着白桌布,中间摆着一瓶花。不知是谁的手笔,繁复地插着水仙、玫瑰以及满天星,整体造型艳俗而多余。顾少川之前没注意到,如今瞧见了让人把花瓶拿到楼上去问问是不是六小姐的心意。如果不是,他就扔了。
“顾少爷是头一遭来上海吧。”戴先生穿着竹布长衫,戴巴拿马礼帽,儒雅而翩然,然而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有着与举止不相符的锐利与机警。他说,“上海的小菜蛮好吃。”
顾少川没有打算跟他好好谈的意思,扯开去,“上海的女人好看。”
戴先生点头。
顾少川笑着问,“戴先生,你也不是上海人吧。”
戴先生再一次点了点头,“我老婆是。”
“娶个上海老婆感觉如何?”顾少川故意消遣戴先生。
“说话不敢大声了,睡前记得洗脚了。”戴先生从容自然地道,“都变成小男人了。”
顾少川闻言笑得连坐姿都变了,大抵是笑话以狠厉冷血著称的戴先生竟然会甘心受一个女人的摆布。
戴先生等他笑够了,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出来意,“顾少爷,现在的女孩子都娇生惯养呐,我也看不惯,然而教训两句就是了,没有必要动真格的。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林小姐这回,我戴某人厚着脸皮代她向您赔罪。”
“戴先生言重了。“顾少川客气地道,“我不过是请她来家里坐坐而已。”
他越是客气,戴先生就越是不好开口,只好文绉绉地下软刀子,“她还只是个学生,事情闹大了,您脸上也不好看。”
“戴先生真是斯文人。”顾少川不太诚恳地感慨,嘴角是嘲弄的意思。
现下有两种人最不好对付,一种是年青人,第二种是士官。顾少川兼而有之,令得老江湖戴先生有一种南唐文人到了宋朝军营的感觉,完全是对牛弹琴。
他在言语上失了阵脚,这一场谈判输了大半。
顾少川说,“前线战事吃紧,军队没钱买炮弹,光靠着几挺老式步/枪在保家卫国。”
戴先生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头却大骂顾少川土匪强盗。他一脸忠厚相,言辞间透着敦厚老实,“直隶军劳苦功高,自然我们这些安享太平的商人要聊表敬意。就是不知顾少爷还缺多少数?”
顾少川赏识戴先生会审时度势,叫李秘书拿来文件,上头是一张借款协议。
今直隶军跟沪行借款两百万银圆,利息一厘,分三十年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