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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异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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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的自鸣钟挂在墙上马不停蹄地往前走,姨父和表妹席清颐在屋外等候林翩翩。梧桐树秋气深重,昨夜下过一场冷雨,湿答答地滞留在扇子似的宽幅叶子上。
汽车喇叭已经响过三遍了。
屋子里,林太太紧紧拉着林翩翩的手臂哀声问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心里凄惶地感觉一阵阵寒意在涌动,冰得手脚发麻。
“好好地你跑日本去干什么?”林太太满脸的疑问,间杂着一丝了悟,连这孩子也要抛弃自己了。
“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你不要一走了之。”林太太抬起哀愁的眉眼,认真地哀求,“算我求你。”
林翩翩还以为母亲又会泪雨滂沱地质问自己,然而这一次她很认真地对待自己,不再忽视,不再糊弄,不再不以为然地一笔带过。
可惜,这么多年来想得到的关怀得不到,如今她已经不在乎别人的重视了。
林翩翩什么都没打算跟她说,毕竟母女俩隔阂太深,彼此从来都不体谅与感动。
“去日本念书也未尝不好。”林翩翩掩饰着说,“姨父在那里有故友,可以给我安排到好学校。”
林太太哪里不知道她是扬轻避重,换作平常早已发火,可这回她小心翼翼地慎重了。
在席清颐说漏嘴之前,她在林翩翩那里丝毫也没察觉到她为去日本念书打点好了一切,从学籍到护照,连纸票也换好了。她是处心积虑地瞒着自己,滴水不漏。
林太太有些诧异她的城府。
可纵然她有百般不是,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什么都会原谅她,还怕失去人口中“小性”的她。
“翩翩啊,日本那么远,人生地不熟。你去那里要吃苦头的。”林太太慌得无计可施,只能拿出看家本领,哄骗蒙,“你听我的话,好好在上海待着哈。”
“姨父姨妈会照顾我的。”
“可你正在和戴维钧谈婚事。你这一走,他怎么办?”林太太现在根本不关心林翩翩的婚事了,可是她又没有别的理由来挽留,只好不是理由的理由也成理由了。她希望林翩翩还是曾经的那个孩子,哄两句就开心了,把她单独留在家里,承诺回来时给她买块蛋糕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天窗外的风景。
“他不会怎么办的。”林翩翩有些害怕这个问题,拎着行李箱,想仓惶逃窜。“他是不用急,不用慌的,上海滩的名媛淑女多了去了。我一走,他会立刻把我忘了的。”
林翩翩执意往门口去,林太太突然悲怆,大喊,“可你难道连妈也不要了吗?”
她还是没忍住,女人独有的怨妇式地嚎哭,“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子?我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们啊?都走,都走了……”
林翩翩坐上汽车时,林太太还在屋内锥心泣血地哭泣,绵绵秋雨似地讲她的第一个孩子怎样离她而去,讲丈夫如何抛弃她,讲现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是如何地狠心。
她这一生都栓在他们身上了,彼此相互坠着,沉下去,沉下去,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也不放过自己。
他们走了,她的人生也没意义了。
玻璃窗影子里的林翩翩戴着一顶帽沿低低的渔夫帽,只露出半张娇艳的脸,化了浓妆,明眸皓齿。因为容颜是脂粉成就的,遂表情都没有了,看不出她内心的五味杂陈。
姨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道,“你妈舍不得侬哦。”
林翩翩挤出一丝笑容粉饰太平,拿手抵着下颚,望向窗外,平静地说,“我给我二哥打了电话,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会代我好好照顾我妈。”
“我们还当侬是个小孩子。”姨父夸赞,“侬倒自己都考虑好了。”
“嗳。”
林翩翩低下头去。
她长大了,不再是任性地弄性使气,而是冷静地安排布局好一切,看起来都周全了,都妥当了。
然而,那份依赖荡然无存。
最是无情。
长大是一桩可怕的事情,宁愿她撒娇、哭泣。
可她不会了。
——
京都也无非是这样,樱花开不过花期就谢了。
生活也无非是这样,该上课的时候上课,其余时候大都是在闲聊与睡觉。中国的留学生馆,林翩翩是不去的,她和他们合不来。她既不是心怀天下者,又不是专读教科书者能被老师喜欢。
当然装作慷慨激昂,装作勤勉刻苦,也是可以的。然而装久了,容易某天醒来嚎啕大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哭了。
表妹席清颐参加学会,爱读《朝日新闻》,交际涉猎广泛。
可纵然如此,她晚上也是不出去的,倒不是其家教甚好,而是她们住的那一带并不太平。日本浪人太多,喝醉了酒经常闹事。
在林翩翩眼里,日本浪人大抵就跟上海的街头小混混一样,骗吃骗喝,不成气候。
席清颐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们有时还倒/卖军火。这军火还是来自军方的。”
“卖给谁去?”林翩翩随手“唰唰”地翻着书页,好奇谁会要。北京的白菜用红丝绳系住菜根,分株别类地倒挂着,会有人要。临安的山核桃运到福建去,打出旗号,自然也有人要。军火……买军火当然还不如买青菜萝卜实惠。
席清颐道,“中国人。”
林翩翩一愣,抬起头来。
“马克沁机枪两千块一挺,勃朗宁手/枪一百一把。”席清颐娓娓说道,“这还不包括运费,到岸价另再收取一半的费用。”
“你怎么这么清楚?”
“有人找我父亲帮她联络黑市。”
——
尺八、胡弓、三味线。
扇子、和服与艺伎。
席三爷在日本家中招待客人,隔着小庭院,林翩翩透过未尽阖上的纸门往里望去。矮脚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国女人,眉目硬朗而干练,一头垂肩的卷发,伸手打开藤条箱时露出一截白衬衫的袖子。
她的样子沉稳而自信,似乎一切稳操胜券,有着别具一格的气质。
林翩翩还要再看,姨妈却迅速拉上门,撺掇她们赶紧规规矩矩地回房去。瞧着她紧张的神色,林翩翩能猜到姨父正在跟什么危险人物打交道。
她们起身的时候听见一记枪响。姨妈冷静地说:不关我们的事。
外头乱起来,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在木质走廊里喧哗以及那难听的日语在纸门外头呜啦呜啦地聒噪,有日本浪人闯入他们的宅院了。也许是席三爷请的,也许是另有幕后黑手雇的。
姨妈无动于衷地给她们讲述日本的文化。
菊花与刀,日本双宝……
夜沉下来的时候,林翩翩问席清颐死在异国他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席清颐说,“在医学院,□□最怕碰见中国学生,相信生死轮回,因为他们怕鬼,不肯学解剖学。”她笑着说,“其实人死了,当然什么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林翩翩面目淡漠,举着一杯清茶,说,“活着的人会难过。”
——
她在日本待了三年,期间收到过很多封戴维钧的书信。起初还是看的,后来便直接搁手边了,等到收拾房间的时候,便和纸屑、曾经珍惜过的、现在还在珍惜的东西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她收拾东西很干脆利落,就如收拾心情一样,悲伤的,欢乐的,笑着忽然落了泪。
最近的一封是戴维钧告诉自己,他要结婚了。
也许他是死心了,变得惜字如金。
他写下书信的时候,有一点期望林翩翩懊悔认错的小心思,可是过后清醒地想想,她哪会呢。
戴家是新派的人家,举办的是文明婚礼,然而也喜欢讨个彩头。戴太太花了六十大洋请老先生看了皇历,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在教堂举办婚礼。
那日,林翩翩一如往常地在课堂里看穿着燕尾服带领结的□□眉飞色舞地讲欧洲历史,旁边桌的同学偷笑着窃窃私语□□的领结打反了,窗外……一只麻雀也没有,依旧是乏善可陈的学生时代。
仿若外界再怎么得变,她的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
戴维钧结了婚,改掉了诲人不倦的毛病。
例如,看到很多不好的事,他不再劝阻,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看一阵子。
陈爱玲小姐跟人结了婚,似乎没有以前那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了。她有了戴太太的气质,打起牌来,白板红中记得一清二楚,挪牌调牌信手拈来,涂了猩红的手指甲,一只钻戒更显得亮白。
看见她打牌,戴维钧是从不加以劝阻的,他回来时只是跟陈爱玲并她的小姐妹点个头,然后上楼去,或者站在边上给她们端茶倒水。上海的世界,太太至上,养成了优雅而绝望的男人。
陈爱玲不说他好,也不说他不好,只是花钱买东西没了后顾之忧,这点是很好的。